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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六回 翟謙寄書尋女子 西門慶結交蔡狀元

    「富川遙望劍江西,  一片孤雲對夕暉,

     有淚應投煙樹斷,  無書堪寄雁麟稀;

     問安已負三千里,  流落空懷十二時,

     海闊天高都是念,  憑誰為我說歸期。」

  話說次日西門慶早與夏提刑出郊外接了新巡按,又到庄上犒勞做活的匠人,至晚來家。有平安進門就稟:「今日有東昌府下文書快手往京裡,順便稍了一封書帕來,說是太師爺府里翟大爹寄來的書與爹。小的接了,交進大娘房裡去了。那人明日午後來討回書。」西門慶聽了,走到上房,取書拆開觀看。上面寫著什麼言詞:

    「京都侍生翟謙頓首書拜即擢大錦堂西門大人門下:久仰山斗,未接豐標;屢辱厚情,感媿何盡!前蒙馳論,生銘刻在心,凡百于老爹左右,無不盡力扶持。所有理事,敢托盛价煩瀆,想已為我處之矣。今因便鴻,薄具帖金十兩奉賀,兼候起居。伏望俯賜回音,生不勝感激之至。外新狀元蔡一泉,乃老爺之假子。奉勅回藉省視,道經貴處,仍望留之一飯;彼亦不敢有忘也。至祝,至祝。秋後一日信」

西門慶看畢,只顧咨嗟不已,說道:「快教小廝叫媒人去!我什麼營生就忘死了,再想不起來。」吳月娘便問:「什麼勾當?你對我說。」西門慶道:「東京太師老爺府裡翟管家,前日有書來說無子,來央及我這里替他尋個女子。不拘貧富,不限財禮,只要好的。他要圖生長。粧奩財禮該使多少,教我開了寫去,他一封封過銀子來。往後他在老爺面前,一力好扶持我做官。我一向亂著,上任七事八事,就把這事忘死了,想不起來。來保他又日逐往舖子里去了,又不題我。今日他老遠的又教人稍書來,問尋的親事怎樣的了。又寄了十兩折禮銀子賀我。明日原差人來討回書,你教我怎樣回答他?教他就怪死了!叫了媒人,你分付他好歹上緊替他尋著。不拘大小人家,只要好女兒;或十五六,十七八的也罷!該多少財禮,我這里與他。再不,把李大姐房裡綉春倒好模樣兒,與他去罷。」月娘道:「我說你是個火燎腿行貨子!這兩三個月,你早做什麼來?人家央你一場,替他看個真正女子去,他也好謝你。那丫頭你又收過他,怎好打發去的?你替他當個事幹,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。如今施捏佛施燒香,急水裡怎麼下得漿?比不的買什麼兒,拏了銀子到市上就買的來了。一個人家閨門女子,好歹不同,也等教媒人慢慢踏看將來。你到說的好容易自在話兒!」西門慶道:「明日他來要回書,怎麼回答他?」月娘道:「虧你還斷事!這些勾當兒便不會打發人?等那人明日來,你多與他些盤纏,寫在書上回覆了他去。只說女子尋下了,只是衣服粧奩未辦,還待幾時完畢,這里差人送去。打發去了,你這里教人替他尋也不遲。此一舉兩得其便,纔幹出好事來,也是人家托你一場。」西門慶笑道:「說的有理。」一面叫將陳經濟來,隔夜修了回書。次日,下書人來到。西門慶親自出來,問了備細。又問:「蔡狀元幾時船到?好預備接他。」那人道:「小人來時,蔡老爹纔辭朝,京中起身。翟爹說,只怕蔡老爹回鄉,一時缺少盤纏,煩老爹這里多少只顧借與他。寫書去翟爹那里,如數補還。」西門慶道:「你多少覆翟爹,隨他要多少,我這里無不奉命。」說畢,命陳經濟讓去廂房內管待酒飯。臨去,交割回書,又與了他五兩路費。那人拜謝,歡喜出門,長行去了。正是:

    「意急欲搖飛虎,  心忙抨碎紫花鞭。」

看官聽說;當初安忱取中頭甲,被言官論他先朝宰相安惇之弟,係黨人子孫,不可以魁多士。徽宗御遷,早不得已,把蔡蘊擢為第一,做了狀元。投在蔡京門下,做了假子,陞秘書省正事,給假省親。且說月娘家中,使小廝叫了老馮、薛嫂兒并別的媒人來,分付:「各處打聽人家有好女子,拿帖兒來說。」不在話下。一日西門慶使來保往新河口打聽蔡狀元船隻,原來和同榜進士安忱同船。這安進士亦因家貧未續親,東也不成,西也不就,辭朝還家續親,因此二人同船。來到新河口,來保拏著西門慶拜帖來到船上見,就送了一分嗄程,酒麵雞鵝嗄飯鹽醬之類。況且蔡狀元在東京,翟謙已是預先和他說了:「清河縣有老爺門下一個西門千戶,乃是大巨家,富而好禮。亦是老爺抬舉,見做理刑官。你到那里,他必然厚侍。」這蔡狀元牢記在心。見西門慶差人遠來迎接,又餽送如此大禮,心中甚喜。次日到了,就同安進士進城拜西門慶。西門慶已是叫廚子家裡預備下酒席。因在李知縣衙內吃酒,看見有一起蘇州戲子唱的好,問書童兒。說:「在南門外磨子營兒那里住。」旋叫了四個來答應。蔡狀元那日封了一端絹帕,一部書,一雙雲履;安進士亦是書帕二事,四袋芽茶,四柄杭扇,各具官袍烏紗,先投拜帖進去。西門慶冠冕迎接至廳上,敘禮交拜。家童獻畢贄儀,然後分賓主而坐。先是蔡狀元舉手欠身說道:「京師翟雲峰甚是稱道賢公閥閱名家,清河巨族。久仰德望,未能識荊。今得晉拜堂下,為幸多矣。」西門慶答道:

「不敢。昨日雲峰書來,具道二位老先生華輈下臨,理當迎接。奈公事所羈,幸為寬恕。」因問:「二位老先生仙鄉?尊號?」蔡狀元道:「學生蔡蘊,本貫滁州之匡廬人也,賤號一泉。僥倖狀元,官拜秘書正字。給假省親,得蒙皇上俞允。不想雲峰先生,稱道盛德,拜遲!」安進士道:「學生乃浙江錢塘縣人氏,賤號鳳山。見除工部觀政,亦給假還鄉續親。敢問賢公尊號?」西門慶道:「在下卑官武職,何得號稱!」詢之再三,方言:「賤號四泉。累蒙蔡老爺抬舉,雲峰扶持,襲錦衣千戶之職。見任理刑,實為不稱。」蔡狀元道:「賢公抱負不凡,雅望素著,休得自謙。」敘畢禮話,請去花園捲棚內寬衣。蔡狀元辭道:「學生歸心匆匆,行舟在岸,就要回去;既見尊顏,又不遽舍。奈何,奈何!」西門慶道:「蒙二公不棄蝸居,伏乞暫駐文旆,少留一飯,以盡芹獻之情。」蔡狀元道:「既是雅情,學生領命。」一面脫去衣服,二人坐下。左右又換了一道茶上來。蔡狀元以目瞻顧西門慶家園池花館,花木深秀,一望無際。心中大喜,極口稱羡,誇道:「誠乃勝蓬瀛也!」于是抬過棋卓來下棋。西門慶道:「今日有兩個戲子,在此伺候,以供燕賞。」安進士道:「在那里?何不令來一見?」不一時,四個戲子跪下磕頭。蔡狀元問道:「那兩個是生旦?叫甚名字?」于是走向前說道:「小的是裝生的,叫苟子孝;那一個裝旦的,叫周順;一個貼旦,叫袁琰;那一個裝小生的,叫胡慥。」安進士問:「你每是那里子弟?」苟子孝道:「小的都是蘇州人。」安進士道:「你等先粧扮了來,唱個我每聽。」四個戲子下邊粧扮去了。西門慶令後邊 取女衣釵流與他。教書童也粧扮起來。共三個旦兩個生,在席上先唱香囊記。大廳正面設兩席,蔡狀元、安進士居上,西門慶下邊主位相陪。飲酒中間,唱了一摺下來。安進士看見書童兒裝小旦,便道:「這個戲子是那里的?」西門慶道:「此是小价書童。」安進士叫上去,賞他酒去,說道:「此子絕妙,而無以加矣!」蔡狀元又叫別的生旦過來,亦賞酒與他吃。因分付:「你唱個朝元歌『花邊柳邊』。」苟子孝答應,在旁拍手唱道:

    「花邊柳邊,簷外晴絲捲;山前水前,馬上東風軟。自歎行踪,有如逢轉;盼望家鄉留戀。雁杳魚沉,離愁滿懷誰與傳?日短北堂萱,空勞魂夢牽。(合)洛陽遙遠,幾時得上九重金殿!」

唱了一箇,吃畢酒,又唱第二個:

    「十載青燈黃卷,螢窗苦勉旃,雪案費精研。指望榮親,姓揚名顯。試向文場鏖戰,禮樂三千,英雄五百爭後先。快著祖生鞭,行瞻尺五天。(合前)」

安進士令苟子孝:「你每可記的玉環記『恩德浩無邊』?」苟子孝答道:「此是畫眉序,小的記得。」

    「恩德浩無邊,父母重逢感非淺。幸終身托與,又與姻緣。風雲際會,異日飛騰;鸞鳳配,今諧繾綣。(合)料應夫婦非今世,前生玉種藍田。」

書童兒把酒斟,拍手唱道:

    「弱質始笄年,父母恩深浩如天;報無由,媿赧此心縈牽。鴛鴦配,深沐親恩;箕帚婦,願夫榮顯。(合前)」

原來安進士杭州人,喜尚南風。見書童兒唱的好,拉著他手兒,兩個一遞一口吃酒。良久,酒闌上來。西門慶陪他復遊花園,向捲棚內下棋。今小廝拏兩卓盒,三十樣都是細巧菓菜鮮物下酒。蔡狀元道:「學生每初會,不當深擾潭府。天色晚了,告辭罷。」西門慶道:「豈有此理?」因問:「二公此回去,還到船上?」蔡狀元道:「暫借門外永福佛寺寄居。」西門慶道:「如今就門外去,也晚了。不如先生把手下從者留下一二人答應,餘者都分付回去,明日來接,庶可兩盡其情。」蔡狀元道:「賢公雖是愛客之意,其如過擾何?」當下二人一面分付手下:「都回門外寺里歇去。明日早拏馬來接。」眾人應諾去了,不在話下。二人在捲棚內下了兩盤棋,子弟唱了兩摺。恐天晚,西門慶與了賞錢,打發去了。止是書童一人,席前遞酒伏侍。看看吃至掌燈,二人出來更衣。蔡狀元接西門慶說話:「此去學生回鄉省親,路費缺少。」西門慶道:「不勞老先生分付,雲峰尊命,一定謹領。」良久,讓二人到花園:「還有一處小亭,請看。」把二人一引,轉過粉牆,來到藏春塢,乃一邊僻靜所雪洞內,裡面曉騰騰掌著燈燭,小琴卓兒早已陳設綺席菓酌之類。床榻依然,琴書瀟灑。從新復飲。書童在旁歌唱。蔡狀元問道:「大官,你會唱『紅入仙桃』?」書童道:「此是錦堂月,小的記的。」蔡狀元道:「既是記的,大官你唱。」于是把酒都斟。那書童拏住南腔,拍手唱道:

    「紅入仙桃,青歸御柳,鶯啼上林春早。簾捲東風,羅襟曉寒尤峭。喜仙姑,書付青鸞;念慈母,恩同烏鳥。(合)風光好,但願人景長景,醉遊蓬島。」

安進士聽了,喜之不勝。向西門慶稱道:「此子可敬!」將盃中之酒一吸而飲之。那書童席前穿著翠袖紅裙,勒著銷金箍兒,高擎玉斝,捧上酒去,又唱道:

    「難報母氏劬勞,親恩罔極,只願壽比松喬。定省晨昏,連枝上有兄嫂。喜春風,棠棣聯芳;娛晚景,松柏同操。(合前)」

當日飲至夜分,方纔歇息。西門慶藏春塢、翡翠軒兩處,俱設床帳,鋪陳綾錦被褥,就要派書童、玳安兩個小廝答應。西門慶道了安置,回後邊去了。到次日,蔡狀元、安進士跟從人夫,轎馬來接。西門慶廳上擺飯伺候。撰盤酒飯,與腳下人吃。教兩個小廝,方盒捧出禮物,蔡狀元是金段一端,領絹二端,合香五百,白金一百兩;安進士是色段一端,領絹一端,合香三百,白金三十兩。蔡狀元固辭再三,說道:「但假十數金足矣,何勞如此太多!又蒙厚腆!」安進士道:「蔡年兄領受,學生不當。」西門慶笑道:「些須微贐,表情而已。老先生榮歸續親,在下此意,少助一茶之需。」于是二人俱席上出來謝道:「此情此德,何日忘之!」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,入氈包內。與西門慶相別,說道:「生輩此去,天各一方,暫違台教。不日旋京,倘得寸進,自當圖報。」安進士道:「今日相別,何年再得奉接尊顏!」西門慶道:「學生蝸居屈尊,多有褒慢。幸惟情恕!本當遠送,奈官守在身,先此告過。」送二人到門首,看著上馬而去。正是:

    「博得錦衣歸故里,  功名方信是男兒。」

畢竟未知後來何如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三十七回 馮媽媽說嫁韓氏女 西門慶包占王六兒

    「吳〈舟光〉輕舸更遲遲,  別酒重斟惜醉携,

     滄海侵愁光蕩漾,  亂山那恨色高低;

     君馳蕙楫情何極,  我恣蘭干日向西,

     咫尺煙波幾多地,  不須懷抱重萋萋」

  話說西門慶打發蔡狀元、安進士去了。一日,騎馬帶眼紗,在街上喝道而過,撞見馮媽媽。便教小廝叫住問他:「爹說問你尋的那女子怎樣的?如何不往宅裡回話去?」那婆子兩步走到跟前,說:「這幾日我雖是看了幾個女子,都是買肉的,挑擔兒的,怎好回你老人家話。不想天使其便,眼跟前一個人家女兒,就想不起來,十分人材,屬馬兒的,交新年十五歲。若不是老婆子昨日打他門首過,他娘在門首請進我吃茶,我不得看見他哩!纔弔起頭兒沒多幾日,戴着雲髻兒,好不筆管兒般直縷的身子兒。纏得兩隻腳兒一些些,搽的濃濃的臉兒,又一點小小嘴兒,鬼精靈兒是的!他娘說他是五月端午養的,小名叫做愛姐。休說俺每愛,就是你老人家見了也愛的不知怎麼樣的了!」西門慶道:「你看這風媽媽子,我平白要他做什麼?家裡放着好少兒!實對你說了罷,此是東京蔡太師老爺府裡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,圖生長,托我替他尋。你若與他成了,管情不虧你。」因問道:「是誰家的女子?問他討個庚帖兒來我瞧。」馮媽媽道:「誰家的?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罷。遠不一千,近只在一磚;不是別人,是你家開絨線的韓夥計的女孩兒。你老人家要相看,等我和他老子說,討了帖兒來,約會下個日子,你只顧去就是了。」西門慶分付道:「既如此這般,就和他說。他若肯了,討了帖兒來,宅內回我話。」那婆子應諾去了。兩日,西門慶正在前廳坐的,忽見馮媽媽來回話,拏了帖兒與西門慶瞧。上寫着:「韓氏女命:年十五歲,五月初五日子時生。」便道:「我把你老人家的話,對他老子說了。既是大爹可怜見,孩兒也是有造化的;姐只是家寒,沒辦備的。」西門慶道:「你對他說,不費他一絲兒東西。凡一應衣服、首飾、粧奩、廂櫃等件,都是我這里替他辦備。還與他二十兩財禮,教他家止備女孩兒的鞋腳就是了。臨期還叫他老子送他往東京去。比不的與他做房裡人。翟管家要圖他生長做娘子,難得他女兒生下一男半女,也不愁個大富貴。」馮媽媽問道:「他那里請問你老人家,幾時過去相看?好預備。」西門慶道:「既是他應允了,我明日就過去看看罷。他那里再三有書來,要的急。就對他說,休教他預備什麼,我只吃鍾清茶就起身。」馮媽媽道:「爺爺,你老人家上門兒怪人家!就是雖不稀罕他的,也略坐坐兒。夥計家,莫不空教你老人家來了。」西門慶道:「你就不是了。你不知我有事?」馮媽媽道:「既是恁的,等我和他說。」一面先到韓道國家對他渾家王六兒一五一十,說了一遍:「宅內老爹看了你家孩子的帖兒,甚喜不盡。說來,不教你這里費一絲兒東西。一應粧奩陪送,都是宅內管。還與你二十兩銀子財禮,只教你家與孩兒做些生活鞋腳兒就是了。到明日還教你官兒送到那里。難得你家姐姐一年半載有了喜事,你一家子都是造化的了,不愁個大富貴。明日他老人家衙門中散了,就過來相看。教你一些兒休預備。他也不坐,只吃一鍾茶,看了就起身。」王六兒道:「真個?媽媽子休要說謊!」馮媽媽道:「你當家不恁的說,我來哄你不成?他好少事兒,家中人來人去,通不斷頭的。」婦人聽言,安排了些酒食與婆子吃了,打發去了,明日早來伺候。到晚韓道國來家,婦人與他商議已定。早起,往高井上叫了一擔甜水,買了些好細菓仁,放在家中,還往舖子裡做買賣去了。丟下老婆在家,艷粧濃抹,打扮的喬模喬樣;洗手剔甲,揩抹盃盞乾淨,剝下菓仁,頓下好茶,等候西門慶來。馮媽媽先來攛掇。西門慶衙門中散了,到家換了便衣靖巾,騎馬帶眼紗,玳安、琴童兩個跟隨,逕來韓道國家,下馬進去。馮媽媽連忙請入裏面坐了。良久,王六兒引着女兒愛姐出來拜見。這西門慶且不看他女兒,不轉睛只看婦人。見他上穿着紫綾襖兒,玄色段紅比甲,玉色裙子,下邊顯着趫趫的兩隻腳兒,穿着老鴉段子羊皮金雲頭鞋兒。生的長跳身材,紫月唐色瓜子臉,描的水鬢長長的。正是:

    「未知就里何如,  先看他粧色油樣。」

但見:

    「淹淹潤潤,不搽脂粉,自然體態妖嬈,嬝嬝娉娉,懶染鉛華,生定精神秀麗。兩彎眉畫遠山,一對眼如秋水。檀口輕開,勾引得狂蜂蝶亂,織腰拘束,暗帶著月意風情。若非偷期崔氏女,定然聞瑟卓文君。」

西門慶見見,心搖目蕩,不能定止。口中不說,心內暗道:「原來韓道國有這一個婦人在家,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。」又見他女孩兒生的一表人物,暗道:「他娘母兒生的這般模樣,女兒有個不好的!」婦人先拜見了,教他女兒愛姐轉過來,望上向西門慶花枝招颭,綉帶飄飄,也磕了四個頭,起來侍立在旁。老媽連忙拏茶上來,婦人取來抹去盞上水漬,令他去遞上。西門慶把眼上下觀看,這個女子,烏雲疊鬢,粉黛盈腮;意態幽花酴麗,肥膚嫩玉生香。便令玳安氈包內取出錦帕二方,金戒指四個,白銀二十兩,教老媽安放在茶盤內。她娘忙將戒指帶在女兒手上,朝上拜謝,回房去了。西門慶對婦人說:「遲兩日,接你女孩兒往宅裡去,與他裁衣服。這些銀子,你家中替他做些鞋腳兒。」婦人連忙又磕下頭去,謝道:「俺每頭頂腳踏,都是大爹的;孩子的事,又教大爹費心。俺兩口兒就殺身也難報!虧了大爹,又多謝爹的插帶厚禮!」西門慶問道:「韓夥計不在家了?」婦人道:「他早辰說了話,就往舖子裡走了。明日教他往宅裡與爹磕頭去。」西門慶見婦人說話乖覺,一口一聲,只是爹長爹短,就把心來惑動了。臨出門,上覆他,我去哩!婦人道:「再坐坐。」西門慶道:「不坐了。」于是竟出門,一直來家,把上項告吳月娘說了。月娘道:「也是千里姻緣着線穿。既是韓夥計這女孩兒好,也是俺每費心一場。」西門慶道:「明日接他來住兩日兒,好與他裁衣服。我如今先拏十兩銀,替他打半副頭面簪鐶之類。」月娘道:「及緊儹做去,正好後日教他老子送去。咱這里不着人去罷了。」西門慶道:「把舖子關兩日也罷,還着來保同去,就府內問聲,前日差去節級送蔡駙馬的禮,到也不曾?」話休饒舌。過了兩日,西門慶果然使小廝接韓家女兒。他娘王氏買了禮,親送他來,進門與月娘大小眾人磕頭拜見,道生受,說道:「蒙大爹、大娘并眾娘每抬舉孩兒,這等費心,俺兩口兒知感不盡!」先在月娘房擺茶,然後明間內管待。李嬌兒、孟玉樓、潘金蓮、李瓶兒都陪坐。西門慶與他買了兩疋紅綠潞紬,兩疋綿紬,和他做裏衣兒。又叫了趙裁來,替他做兩套織金紗段衣服,一件大紅粧花段子袍兒。他娘王六兒安撫了女兒,晚夕回家去了。西門慶又替他買了半嫁粧,描金箱籠,鑑粧鏡架,盒罐,銅錫盆,淨桶,火架等件,非止一日,都治辦完備。寫了一封書信,擇定九月初十日起身。西門慶問縣裡討了四名快手,又撥了兩名排軍,執袋弓箭隨身。來保、韓道國雇了四乘頭口,緊緊保定車輛煖轎,送上東京去了不題。丟的王六兒在家,前出後空,整哭了兩三日。一日西門慶無事,騎馬來獅子街房里觀看,馮媽媽來遞茶。西門慶與了一兩銀子,說道:「前日韓夥計孩子的事累你,這一兩銀子,你買布穿。」婆子連忙磕頭謝了。西門慶又問:「你這兩日,沒到他那邊走走?」馮媽道:「老身那一日沒到他那里做伴兒坐?他自從女兒去了,本等他家裡沒人,他娘母靠慣了,他整哭了兩三日。這兩日纔翫下些兒來了。他又說:『孩子事,多累了爹。』問我:『爹曾與了你些辛苦錢兒沒有?』我便說:『他老人事忙,我連日宅裡也沒曾去。隨他老人家多少與我些兒,我敢爭?』他也許我等他官兒回來,重重謝我哩。」西門慶道:「他老子回來,已定有些東西,少不的謝你。」說了一回話,見左右無人,悄悄在婆子耳邊,如此這般:「你閑了,到他那裡取巧兒和他說,就說我上覆他,閑中我要他那里坐半日,看他意何如?肯也不肯?我明日還來討回話。」那婆子掩口冷冷笑道:「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兒偷皮匠,逢着的就上;一鍬撅了個銀娃娃,還要尋他娘母兒哩!夜晚些,等老身慢慢皮着臉對他說。爹,你還不知,這婦人,他是咱後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,排行叫六姐,屬蛇的,二十九歲。雖是打扮的喬樣,倒沒見他輸身。你老人家明日准來,等我問他討個話來回你。」西門慶道:「是了。」說畢,騎馬來家。婆子打發西門慶出門,做飯吃了,鎖了房門,慢慢來到牛皮巷婦人家。婦人開門,便讓進裏邊房里坐,道:「我昨日下了些麵,等你來吃,就不來了。」婆子道:「我可知要來哩!到人家,便就有許多事掛住了腿子,動不得身。」婦人道:「剛纔做的熱騰騰的飯兒,炒麵觔兒[1],你吃些。」婆子道:「老身纔吃的飯來,呼些茶罷。」那婦人便濃濃點了一盞茶,遞與他;看着婦人吃了飯。婦人道:「你看我恁苦,有我那冤家,靠定了他。自從他去了,弄的這屋裡空落落的,件件的都看了我。弄的我鼻兒烏,嘴兒黑,相個人模樣!倒不如他死了,扯斷腸子罷了!似這般遠離家鄉去了,你教我這心怎麼放的下來?急切要見他,見也不能勾!」說着,眼駿駿的哭了。婆子道:「說不得。自古養兒人家熱騰騰的,養女兒家冷清清。就是長一百歲,少不得也是人家的!你如今這等抱怨,到明日你家姐姐到府裡腳硬,生下一男半女,你兩口子受用,就不說我老身了。」婦人道:「大人家的營生,三層大兩層小,知道怎樣的!等他的長俊了,我每不知在那里晒牙揸骨去!」婆子道:「怎的恁般的說。你每姐姐比那個不聰明伶俐?愁針指女工不會?各人裙帶衣食,你替他愁?」兩個一遞一口,說勾良久。看看說得入港,婆子道:「我每說個傻話兒。你家官兒不在,前後去的恁空落落的,你晚夕一個人兒不害怕麼?」婦人道:「你還說哩,都是你弄得我。肯晚夕來和我做做伴兒?」婆子道:「只怕我一時來不到。我保舉箇人兒來與你做伴兒,你肯不肯?」婦人問是誰?婆子掩口笑道:「一客不煩二主,宅里大老爹,昨日到那邊房子里,如此這般對我說。見孩子去了,丟的你冷落,他要來和你坐半日兒。你怎麼說?這里無人,你若與凹上了,愁沒吃的、穿的、使的、用的?走上了時,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尋得一所,強如在這僻格剌子里。」婦人聽了,微笑說道:「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幾房娘子,他肯要俺這醜貨兒?」婆子道:「你怎的這般說?自古道:『情人眼內出西施。』一來也是你緣法湊巧,爹他好閑人兒,不留心在你時,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裡說?又與了一兩銀子,說前日孩子的事累我;落後沒人在根前話,就和我說,教我來對你說,你若肯時,他還等我回話去。典田賣地,你兩家願意;我莫非說謊不成?」婦人道:「既是下顧,明日請他過來,奴這里等候。」這婆子見他吐了口兒,坐了一回,千恩萬謝去了。到次日西門慶來到,一五一十,把婦人話告訴一遍。西門慶不勝欣喜,忙秤了一兩銀子,與馮媽媽拏去治辦酒菜。那婦人聽見西門慶來,收拾房中乾淨,薰香設帳,預備下好茶好水。不一時,婆子拏籃子買了許多雞魚嗄飯菜蔬菓品,來廚下替他安排端正。婦人洗手剔甲又烙了一筋麵餅,明間內揩抹卓椅光鮮。西門慶約下午時分,便衣小帽,帶着眼紗,玳安、棋童兩個小廝跟隨,逕到門首,下馬進去。分付把馬回到獅子街房子裡去,晚上來接,止留玳安一人答應。西門慶到明間內坐下。良久,婦人扮的齊齊整整,出來拜見,說道:「前日打擾,孩子又累爹費心,一言難盡!」西門慶道:「一時不到處,你兩口兒休抱怨。」婦人道:「一家兒莫大之恩,豈有抱怨之理!」磕了四個頭。馮媽媽拏上茶來,婦人遞了茶。見馬回去了,玳安把大門關了。婦人陪坐一回,讓進裏坐。房正面紙門兒,廂的炕床,掛着四扇各樣顏色綾段剪貼的張生遇鶯鶯蜂花香的弔屏兒,上卓鑑粧鏡架,盒罐錫器家活堆滿。地下插着棒兒香,上面設着一張東坡椅兒。西門慶坐下。婦人又濃濃點一盞胡桃夾鹽笋泡茶,遞上去。西門慶吃了。婦人拉了盞,在下邊炕沿上陪坐,問了回家中長短。西門慶見婦人自己拏托盤兒,說道:「你這里還要個孩子使纔好。」婦人道:「不瞞爹說,自從俺家女兒去了,凡事不方便。那時有他在家,如今少不的奴自己動手。」西門慶道:「這個不打緊。明日教老馮替你看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子,且胡亂替替手腳。」婦人道:「也得俺家的來,少不得東軿西湊的,央馮媽媽尋一個孩子使。」西門慶道:「也不消。該多少銀子,等我與他。」那婦人道:「怎好又費煩你老人家?自恁累你老人家還少哩!」西門慶見他會說話,心中甚喜。一面馮媽媽進來安放卓兒,西門慶就對他說尋使女一節。馮媽媽道:「爹既是許了,你拜謝拜謝兒。南首趙嫂兒家有個十三歲的孩子,我明日領來與你看。也是一個小人家的親養的孩兒來,他老子是個巡捕的軍,因倒死了馬,少樁頭銀子,怕守備那里打,把孩子賣了,只要四兩銀子,教爹替你買下罷。」婦人連忙向前,道了萬福。不一時,擺下案碟菜蔬,篩上酒來。婦人滿斟一盞,雙手遞與西門慶。纔待磕下頭去,西門慶連忙用手拉起說:「頭里已是見過,不消又下禮了。只拜拜便了。」婦人笑吟吟道了萬福,旁邊一個小杌兒上坐下。廚下老媽將嗄飯菓菜,一一送上,又是兩筯軟餅。婦人用手揀肉絲細菜兒裹捲了,用小碟兒托了,遞與西門慶吃。兩個在房中,盃來盞去,做一處飲酒。玳安在廚房裡,老馮陪他,是有坐處,打發他吃,不在話下。彼此飲勾數巡,婦人把座兒挪近西門慶根前,與他做一處說話,遞菜兒。然後西門慶與婦人一遞一口兒吃酒。見無人進來,摟過脖子來,親嘴咂舌。婦人便舒手下邊籠揝西門慶玉莖,彼此淫心蕩漾,把酒停住不吃了。掩上房門,褪去衣褲,婦人就在裏邊炕床上,伸開被褥,那時已是日色平西時分。西門慶乘着酒興,順袋內取出銀托子來使上,婦人用手打弄,見奢稜跳腦,紫強光鮮沉甸甸,甚是粗大。一壁坐在西門慶懷裡,一面在上,兩個且摟着脖子親嘴。婦人乃蹺起一足,以手導那話入牝中,兩個挺一回。西門慶摸見婦人柔膩,牝毛疏秀,意欲交接。令婦人仰臥于床背,把雙枕以手雙足置之于腰眼間,肆行抽送,怎見的這場雲雨?但見:

    「威風迷翠榻,殺氣瑣死衾。珊瑚枕上施雄,翡翠帳中鬬勇。男兒忿怒,挺身連刺黑纓鎗;女帥生嗔,拍胯著搖追命劍。一來一往,祿山會合太真妃;一撞一衝,君瑞追陪崔氏女。左右迎湊,天河織女遇牛郎;上下盤旋,仙洞嬌姿逢阮肇。鎗來牌架,崔郎相共薛瓊瓊;砲打刀迎,雙漸迸連蘇小小。一個鶯聲嚦嚦,猶如武則天遇敖曹;一個燕喘吁吁,好似審在逢呂雉。初戰時,知鎗亂刺,刺劍微迎。次後來,雙砲齊攻,膀脾夾湊。男兒氣急,使鎗只去扎心窩;女帥心忙,開口要來吞胸袋。一個使雙砲的,往來攻打內襠兵;一個輪膀脾的,上下夾迎臍下將。一個金雞獨立,高蹺玉腿弄精神;一個枯樹盤根,倒入翎花來刺牝。戰良久,朦朧星眼,但動些兒麻上來;鬬多時,款擺纖腰,再戰百愁挨不去。散毛洞主倒上橋,放水去淹軍;烏甲將軍虛點鎗,側身逃命走。臍膏落馬,須臾蹂踏肉為泥;溫緊粧呆,頃刻跌翻深澗底。大披掛,七零八斷,猶如急雨打殘花;錦套頭,力盡觔輸,恰似猛風飄敗葉。硫黃元帥,盔歪甲散走無門;銀甲將軍,守住老營還要命。」正是:

    「愁雲托上九重天,  一塊敗兵連地滾。」

原來婦人有一件毛病,但凡交姤只要教漢子幹他後庭花。在下邊揉着,心子纔過。不然,隨問怎的,不得丟身子。就是韓道國與他相合,倒是後邊去的多,前邊一月,走不的兩三遭兒。第二件,積年好咂{髟巳}{髟八},把{髟巳}{髟八}常遠放在口裏,一夜他也無個足處。隨問怎的出了毧,禁不得他吮舔挑弄,登時就起。自這兩樁兒,可在西門慶心坎上。當日和他纏到起更,纔回家。婦人和西門慶說:「爹到明日再來早些,白日裏,咱破工夫,脫了衣裳,好生耍耍。」西門慶大喜。到次日,到了獅子街線舖里,就兌了四兩銀子與馮媽媽,討了丫頭使喚,改名叫做錦兒。西門慶想着這個甜頭兒,過了兩日,又騎馬來婦人家行走。原是棋童、玳安兩個跟隨。到了門首,就分付棋童,把馬回到獅子街房里去。那馮媽媽專一替他提壺打酒,街上買東西整理,通小慇懃兒,圖些油菜養口。西門慶來一遭,與婦人一二兩銀子盤纏。白日裡來,直到起更時分纔家去,瞞的家中鐵桶相似。馮媽媽每日在婦人這里打勤勞兒,往宅里也去的少了。李瓶兒使小廝叫了他兩三遍,只是不得閑。要便鎖着門去了一日。一日,小廝畫童兒撞見婆子,來家。李瓶兒說道:「媽媽子,成日影兒不見,幹的什麼貓兒頭差事?叫一遍,只是不在。通不來這里走走兒,忙的你恁樣兒的?丟下好些衣裳,帶孩子被褥,等你來幫着丫頭每折洗折洗,再不見來了。」婆子道:「我的奶奶,你倒說的且是好。寫字的拏逃軍,我如今一身故事兒哩!賣鹽的做雕鑾匠,我是那鹹人兒?」李瓶兒道:「媽媽子,你做了石佛室裡長老,請着你就是不閑。成日撰的錢,不知在那里?」婆子道:「老身大風刮了頰耳去了,嘴也趕不上在這里。撰什麼錢?你惱我,可知心裡急急的要來,再轉不到這里來。我也不知成日幹的什麼事兒哩!後邊大娘從那時與了銀子,教我門外頭替他稍個拜佛的蒲甸兒來。我只要忘了。昨日甫能想,賣蒲甸的賊蠻奴才又去了。我怎的回他?」李瓶兒道:「你還敢說,沒有他甸兒,你就信信拖拖跟了和尚去了罷了!他與了你銀子這一向,還不替他買將來。你這等裝憨打呆的!」婆子道:「等我沒也對大娘說去,就交與他這銀子去。昨日騎騾子,差些兒沒弔了他的。」李瓶兒道:「等你弔了他的,你死也!」這媽媽一直來到後邊,未曾入月娘房,先走在廚下打探子兒。只見玉簫和來興兒媳婦坐在一處。見了說道:「老馮來了!貴人,你在那里來?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來,說影邊兒就不來了。」那婆子走到跟前,拜了兩拜,說道:「我纔到他前頭來,乞他聐聒了這一回來了。」玉簫道:「娘問你替他稍的蒲甸兒怎樣的?」婆子道:「昨日拏銀子到門外,賣蒲甸的賣了家去了。直到明年三月裡纔來哩。銀子我還拏在這里。姐你收了罷。」玉簫笑道:「怪媽媽子!你爹還在屋里兌銀子,等出去了,你還親交與他罷。」又道:「你且坐的。我問你,韓夥計送他女兒去了多少時了?也待將來。這一回來,你就造化了。他還謝你謝兒。」婆子道:「謝不謝,隨他了。他連今纔去了八日,也得盡頭,纔得來家。」不一時,西門慶兌出銀子與賁四,拏了庄子上去,就出去了。婆子走在上房,見了月娘,也沒敢拏出銀子來。只說:「蠻子有幾個粗甸子,都賣沒了回家。明年稍雙料好蒲甸來。」月娘是誠實的人,說道:「也罷,銀子你還收着。到明年,我只問你要兩個就是了。」與婆子幾個茶食吃了。後來到李瓶兒房里來。瓶兒因問:「你大娘沒罵你?」婆子道:「被我如此支吾,調的他喜歡了,倒與我些茶吃,賞了我兩個大餅定[2],出來了。」李瓶兒道:「還是昨日他往喬大戶家吃滿月的餅定[3]。媽媽子,不虧你這片嘴頭子,六月裡蚊子也釘死了!」又道:「你今日與我洗衣服,不去罷了。」婆子道:「你收拾討下漿,我明日蚤來罷。後晌時分,還要往一個熟主顧人家幹些勾當兒。」李瓶兒道:「你這老貨,偏有這些胡枝扯葉的!得你明日不來,我與你答話。」那婆子說笑了一回,脫身走了。李瓶兒留他:「你吃了飯去!」婆子道:「還飽着哩,不吃罷。」恐怕西門慶往王六兒家去,兩步做一步。正是:

    「媒人婆地里小鬼,  兩頭來回抹油嘴;

     一日走勾千千步,  只是苦了兩隻腿。」
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三十八回 西門慶夾打二搗鬼 潘金蓮雪夜弄琵琶

    「麗質溫柔更老成,  玉壺明月適人情,

     輕回玉臉花含媚,  淺蹙蛾眉雲髻鬆;

     勾引蜂狂桃蕊綻,  潛牽蝶亂柳腰新,

     令人心地常相憶,  莫學章臺贈淡情。」

  話說馮婆子走到前廳角門首,看見玳安在廳槅子前,拏著茶盤兒伺候。玳安望著媽媽努嘴兒:「你老人家先往那里去?俺爹和應二爹說話哩。說了話,打發去了,就起身。先使棋童兒送酒去了。」那婆子聽見,兩步做一步走的去了。原來應伯爵來說攬頭:「李智、黃四派了年例三萬香蠟等料錢糧下來,該一萬兩銀子,也有許多利息,上完了批,就在東平府見關銀子。來和你計較,做不做?」西門慶道:「我那里做他攬頭,以假充真,買官讓官。我衙門里搭了事件,還要動他,我做他怎的?」伯爵道:「哥若不做,教他另搭別人。在你借二千兩銀子與他,每月五分行利。教他關了銀子還你,你心下如何?計較定了,我對他說,教他兩個明日拏文書來。」西門慶道:「既是你的分上,我挪一千銀子與他罷。如今我庄子收拾,還沒銀子哩。」伯爵見西門慶吐了口兒,說道:「哥若十分沒銀子,看怎麼再撥五百兩銀子貨物兒,湊個千五兒與他罷。他不敢少下你的。」西門慶道:「他少下我的,我有法兒處。又一件,應二哥,銀子便與他,只不教他打著我的旗兒在外邊東馬匡西騙。我打聽出來,只怕我衙門監里放不下他。」伯爵道:「哥說的什麼話?典守者不得辭其責。他若在外邊打哥的旗兒,常沒事罷了,若壞了事,要我做什麼?哥,你只顧放心。但有差遲,我就來對哥說。說定了,我明日教他好寫文書。」西門慶道:「明日不教他來,我有勾當。教他後日來。」說畢,伯爵去了。西門慶教玳安伺候馬,帶上眼紗,問:「棋童去沒有?」玳安道:「來了。取挽手兒去了。」不一時,取了挽手兒來,打發西門慶上馬,逕往牛皮巷來。不想韓道國兄弟韓二搗鬼耍錢輸了。吃的光睜睜兒的,走來哥家,問王六兒討酒吃。袖子里掏出一條小腸兒來,說道:「嫂,我哥還沒來哩。我和你吃壺燒酒[4]。」那婦人恐怕西門慶來,又見老馮在廚下,不去兜攬他,說道:「我是不吃。你要吃,拏過一邊吃去,我那里耐煩!你哥不在家,招是招非的,又來做什麼!」那韓二搗鬼把眼兒涎瞪著,又不去。看見桌底下一罈白泥頭酒,貼著紅紙帖兒,問道:「嫂子,是那里酒?打開篩壺來俺每吃。耶喲!你自受用。」婦人道:「你趁早兒休動,是宅里老爹送來的,你哥還沒見哩!等他來家,有便倒一甌子與你吃。」韓二道:「等什麼哥,就是皇帝爺的,我也吃一鍾兒。」纔待搬泥頭,被婦人劈手一推,奪過酒來,提到屋裡去了。把二搗鬼仰八叉推了一交,半日扒起來,惱羞變成怒,口裡喃喃吶吶罵道:「賊淫婦!我好意帶將兒來,見你獨自一個冷落落,和你吃盃酒。你不理我,倒推我一交。我教你不要慌,你另敘上了有錢的漢子,不理我了,要把我打開,故意的連我囂我,訕我又趨我。休教我撞見,我教你這不值錢的淫婦,白刀子進去,紅刀子出來!」婦人見他的話不防頭,一點紅從耳畔起,須臾紫脹了雙腮。便取棒槌在手,趕著打出來,罵道:「賊餓不死的殺才!倒了你那里〈口床〉醉了,來老娘這里撒野火兒!老娘手裡饒你不過!」那二搗鬼口裡,喇喇哩哩罵淫婦,直罵出門去。不想西門慶正騎馬來,見了他,問是誰。婦人道:「情知是誰!是韓二那廝,見他哥不在家,要便耍錢輸了,吃了酒來毆我。有他哥在家,常時撞見打一頓。」那二搗鬼一溜跑了。西門慶又道:「這少死的花子!等我明日到衙門裡,與他做功德!」婦人道:「又教爹惹惱。」西門慶道:「你不知,休要慣了他。」婦人道:「爹說的是。自古良善被人欺,慈悲生患害。」一面讓西門慶明間內坐。西門慶吩咐棋童回馬家去。叫玳安兒:「你在門首看,但掉著那光棍的影兒,就與我鎖在這里,明日帶衙門裡來。」玳安道:「他的魂兒聽見爹到了,不知走的那里去了!」西門慶坐下,婦人見畢禮,連忙屋裡叫丫鬟錦兒,拏了一盞菓仁茶出來,與西門慶吃,就叫他磕頭。西門慶道:「也罷,倒好個孩子。你且將就使著罷。」又道:「老馮在這里?怎的不替你拏茶?」婦人道:「馮媽媽他老人家,我央及他廚下使著手哩。」西門慶又道:「頭里我使小廝送來的那酒,是個內臣送我的竹葉清酒哩[5]。裡頭有許多藥味,甚是峻利。我前日見你這里打的酒,道吃不上口,我所以拏的這罈酒來。」婦人又道了萬福,說:「多謝爹的酒!正是這般說,俺每不爭氣,住在這僻巷子里,又沒個好酒店,那里得上樣的酒來吃!只往大街上取去。」西門慶道:「等韓夥計來家,你和他計較。等子獅子街那里,替你破幾兩銀子,買下房子,等你兩口子亦發搬到那里住去罷。舖子里又近,買東西諸事方便。」婦人道:「爹說的是。看你老人家怎的可憐見,離了這塊兒也好。就是你老人家行走,也免了許多小人口嘴。咱行的正,也不怕他。爹心裡要處自情處。他在家和不在家,一個樣兒,也少不的打這條路兒來。」說一回,房里放下卓兒,請西門慶房裡寬了衣服。坐須臾,安排酒菜上來,卓上無非是些雞鴨魚肉嗄飯點心之類。婦人陪定,把酒來斟。不一時,兩個並肩疊股而飲。吃得酒濃時,兩個脫剝上床交歡,自在頑耍。婦人早已床炕上,鋪的厚厚的被褥,被裡薰的噴鼻香。西門慶見婦人好風月,一徑要打動他,家中袖了一個錦包兒來。打開裏面,銀托子、相思套、硫黃圈、藥煮的白綾帶子、懸玉環、封臍膏、勉鈴,一弄兒淫器。那婦人仰臥枕上,玉腿高蹺,口舌內吐,西門慶先把勉鈴教婦人自放牝內,然後將銀托束其根,硫黃圈套其首,臍膏貼于臍上,婦人以手導入牝中,兩相迎湊,漸入大半。婦人呼道:「達達,我只怕你蹲的腿酸,拏過枕頭來,你墊著坐,等我淫婦自家動罷!」又道:「只怕你不自在,你把淫婦腿弔著合,你看好不好?」西門慶真個把他腳帶,解下一條來,拴他一足,弔在床槅子上低著拽,拽的婦人牝中之津,如蝸之吐涎,綿綿不絕,又拽出好些白漿子來。西門慶問道:「你如何流這些白?」纔待要抹之。婦人道:「你休抹,等我吮咂了罷!」于是蹲跪他面前,吮吞數次,嗚咂有聲。咂的西門慶淫心頓起,弔過身子,兩個幹後庭花。龜頭上有硫黃濡研難澀,婦人蹙眉,隱忍半晌,僅沒其稜。西門慶于是頗作抽已,而婦人用手摸之,漸入大半,把屁股坐在西門慶懷里,回首流眸,作顫聲叫:「達達,慢著些!往後越發粗大,教淫婦怎生挨忍?」西門慶且扶起股,觀其出入之勢,因叫婦人小名:「王六兒我的兒,你達不知心里怎的,只好這一庄兒。不想今日遇你,正可我之意。我和你明日生死難開。」婦人道:「達達,只怕後來耍的絮煩了,把奴不理,怎了?」西門慶道:「相交下來,纔見我不是這樣人。」說話之間,兩個幹勾一頓飯時。西門慶令婦人沒高低,淫聲浪語。叫著纔過,婦人在下,一面用手舉股,承受其精,樂極情濃一泄如注。已而拽出那話來,帶著圈子,婦人還替他吮咂淨了。兩個方纔並頭交股而臥。正是:

    「一般滋味美,  好耍後庭花。」

有詩為證:

    「美寃家,一心愛折後庭花。尋常只在門前里走,又被開路先鋒把住了。放在戶中難禁受,轉絲韁,勒回馬;親得勝。弄的我身上麻。蹴損了奴的粉臉,粉臉那丹霞。」

西門慶與婦人摟抱到二鼓時分,小廝馬來接,方纔起身回家。到次日早,衙門裡,差了兩個緝捕,把二搗鬼拏到提刑院,只當做掏摸土賊,不由分說,一夾二十,打的順腿流血,睡了一個月,險不把命花了。往後嚇了影也再不敢上婦人門纏提了。正是:

    「恨小非君子,  無毒不丈夫!」

遲了幾日,來保、韓道國一行人東京回來,備將前事,對西門慶說:「翟管家見了女子,甚是歡喜,說費心。留俺在府裡住了兩日,討了回書,送了爹一匹青馬,封了韓夥計女兒五十兩銀子禮錢,又與了小的二十兩盤纏。」西門慶道:「勾了。」看了回書,書中無非是知感不盡之意。自此兩家都下眷生名字,稱呼親家,不在話下。韓道國與西門慶磕頭,拜謝回家。西門慶道:「韓夥計你還把你女兒這禮錢收去,也是你兩口兒恩養孩兒一場。」韓道國再三不肯收,說道:「蒙老爹厚恩,禮錢已是前日有了。這銀子小人怎好又受得?從前累的老爹好少哩!」西門慶道:「你不依,我就惱了。你將回家,不要花了,我有個處。」那韓道國就磕頭謝了,拜辭回去。老婆見他漢子來家,滿心歡喜。一面接了行李,與他拂了塵土,問他長短,孩子到那里好麼?這道國把往回一路的話,告訴一遍,說:「好人家,孩子到那里,就與了三間房,兩個丫鬟伏侍。衣服頭面是不消說。第二日就領了後邊,見了太太。翟管家甚是歡喜,留俺每住了兩日,酒飯連下人都吃不了。又與了五十兩禮錢,我再三推辭,大官人又不肯,還教我拏回來了。」因把銀子與婦人收了,婦人一塊石頭方落地。因和韓道國說:「咱到明日,還得一兩銀子謝老馮。你不在,虧他常來做伴兒。大官人那里,也與了他一兩。」正說著,只見丫頭過來遞茶。韓道國道:「這個是那里大姐?」婦人道:「這個是咱新買的丫頭,名喚錦兒。過來與你爹磕頭。」磕了頭,丫頭往廚下去了。老婆如此這般,把西門慶勾搭之事,告訴一遍:「自從你去了,來行走了三四遭,纔使四兩銀子買了這個丫頭。但來一遭,帶一二兩銀子來。第二的不知高低,氣不憤,走這里放水,被他撞見了,拏到衙門里打了個臭死,至今再不敢來了。大官人見不方便,許了要替咱每大街上買一所房子,教咱搬到那里住去。」韓道國道:「嗔道他頭里不受這銀子,教我拏回來,休要花了。原來就是這些話了。」婦人道:「這不是有了五十兩銀子,他到明日,一定與咱多添幾兩銀子,看所好房兒。也是我輸了身一場,且落他些好供給穿戴!」韓道國道:「等我明日往舖子裡去了,他若來時,你只推我不知道,休要怠慢了他;凡事奉他些兒。如今好容易撰錢,怎麼趕的這個道路!」老婆笑道:「賊強人,倒路死的!你倒會吃自在飯兒,你還不知老娘怎樣受苦哩!」兩個又笑了一回,打發他吃了晚飯,夫婦收拾歇下。到天明,韓道國宅裡討了鑰匙,開舖子去了;與了老馮一兩銀子謝他,俱不必細說。一日,西門慶同夏提刑衙門回來。夏提刑見西門慶騎著一匹高頭點子青馬,問道:「長官,那疋白馬怎的不騎?又換了這匹馬,到好一匹馬!不知口裡如何?」西門慶道:「那馬在家歇他兩日兒。這馬是昨日東京翟雲峯親家送來的,是西夏劉參將送他的,口裡纔四個牙兒,腳程緊慢,多有他的。只是有些毛病兒,快護糟踅蹬。初時著了路上走,把膘息跌了許多,這兩日,纔吃的好些兒了。」夏提刑道:「這馬甚是會行,只好長騎著,每日蹗街道兒罷了,不可走遠了他。論起在咱這里,也值七八十兩銀子。我學生騎的那馬,昨日又瘸了,今早來衙門裡來,旋拏帖兒問舍親借了這匹馬騎來了,甚是不方便。」西門慶道:「不打緊,長官沒馬,我家中還有一匹黃馬,送與長官罷。」夏提刑舉手道;「長官下顧,學生奉價過來。」西門慶道:「不須計較,學生到家就差人送來。」兩個走到西街口上,西門慶舉手分路來家;到家就使玳安把馬送去。夏提刑見了大喜,賞了玳安一兩銀子,與了回帖兒,說:「多上覆,明日到衙門裡面謝。」過了兩月,乃是十月中旬時分。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[6],叫了兩名小優兒,請西門慶一敘,以酬送馬之情。西門慶家中吃了午飯,理了些事務,往夏提刑家飲酒。原來夏提刑備辦一席齊整酒殽,只為西門慶一人而設。見了他來,不勝歡喜,降階迎接,至廳上敘禮。西門慶道:「如何長官這等費心!」夏提刑道:「今年寒家做了些菊花酒[7],閒中屈執事一敘,再不敢他客。」于是見畢禮數,寬去衣服,分賓主而坐。茶罷著棋,就席飲酒敘談。兩個小優兒在旁彈唱。正是得多少:

    「金尊進酒浮香蟻,  象板催箏唱鷓鴣。」

不說西門慶在夏提刑家飲酒。單表潘金蓮見西門慶許多時不進他房里來,每日翡翠衾寒,芙蓉帳冷。那一日把角門兒開著,在房內銀燈高點,靠定幃屏,彈弄琵琶。等到二三更,便使春梅瞧數次,不見動靜。正是:

    「銀箏夜久慇懃弄,  寂寞空房不忍彈。」

取過琵琶,橫在膝上,低低彈了個二犯江兒水以遣其悶。在床上和衣兒又睡不著,不免:

    「悶把幃屏來靠,  和衣強睡倒。」

猛聽的房簷上鐵馬兒一片聲響,只道西門慶來到敲的門環兒響,連忙使春梅去瞧。他回頭:「娘錯了。是外邊風起落雪了。」婦人于是彈唱道:

    「聽風聲嘹 ,雪酒窗寮,任水花片片飄。」

一回兒,燈昏香盡,心里欲待去剔續,見西門慶不來,又意兒懶的動旦了。唱道:

    「懶把寶燈挑,慵將香篆燒。(只是捱一日似三秋,盼一夜如半夏。)捱過今宵,怕到明朝。細尋思,這煩惱,何日是了?(暗想負心賊,當初說的話兒,心中由不的我傷情兒。)想起來,今夜裡,心兒內焦。誤了我青春年少。(誰想你弄的我三不歸,四捕兒著他。)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!」

且說西門慶約一更時分,從夏提刑家吃了酒歸來,一路天氣陰晦,空中半雨半雪下來。落在衣服上,多化了。不免打馬來家。小廝打著燈籠,就不到後邊,逕往李瓶兒房來。李瓶兒迎著,一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。西門慶穿著青絨獅子補子,坐馬白綾襖子,忠靖段巾,皂靴棕套,貂鼠風領。李瓶兒替他接了衣服,止穿綾敞衣,坐在床上,就問:「哥兒睡了不曾?」李瓶兒道:「小官兒頑了這回,方睡下了。」西門慶吩咐:「叫孩兒睡罷,休要沉動著,只怕諕醒他。」迎春于是拏茶來吃了。李瓶兒問:「今日吃酒來的早?」西門慶道:「夏龍溪還是前日因我送了他那匹馬,今日全為我費心治了一席酒請我;又叫了兩個小優兒。和他坐了這一回,見天氣下雪,來家早些。」李瓶兒道:「你吃酒?教丫頭篩酒來你吃。大雪裡來家,只怕冷哩。」西門慶道:「還有那葡萄酒[8],你篩來我吃。今日他家吃的是自造的菊花酒[9],我嫌他〈肴欠〉香〈肴欠〉氣的,我沒大好生吃。」于是迎春放下卓兒,就是幾碟醃雞兒嗄飯,細巧菓菜之類。李瓶兒拏杌兒在旁邊坐下,卓下放著一架小火盆兒。這里兩個吃酒,潘金蓮在那邊屋裡冷清清,獨自一個兒坐在床上,懷抱著琵琶,桌上燈昏燭暗。待要睡了,又恐怕西門慶一時來;待要不睡,又是那盹困,又是寒冷。不免除去冠兒,亂挽烏雲,把帳兒放下半邊來,擁衾而坐。正是:

    「倦倚綉床愁懶睡,  低垂錦帳綉衾空;

     早知薄〈亻辛〉輕摒棄,  辜負奴家一片心。」

又唱道:

    「懊恨薄情輕棄,  離愁閒自惱。」

又喚春梅過來:「你去外邊再瞧瞧,你爹來了沒有?快來回我話。」那春梅走去,良久回來,說道:「娘,還認爹沒來哩!爹來家不耐煩了,在六娘屋里吃酒的不是?」這婦人不聽罷了,聽了如同心上戳上幾把刀子一般。罵了幾句負心賊,由不得撲簌簌眼中流下淚來。一逕把那琵琶兒放得高高的,口中又唱道:

    「論殺人好恕,情理難饒。負心的,天鑒表!(好好我題起來,又是那疼他,又是那恨他。)心痒痛難掃,愁懷悶自焦。(叫了聲,賊狠心的寃家,我比他何如?鹽也是這般鹽,醋也是這般醋,磚兒能厚,瓦兒能薄,你一旦棄舊憐新!)讓了甜桃,去尋酸棗。(不合今日教你哄了!)奴將你這定盤星兒錯認了。(合)想起來,心兒里焦。誤了我青春年少,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!」

    「為人莫作婦人身,  百般苦樂由他人,

     痴心老婆負心漢,  悔莫當初錯認真。」

    「常記的當初相聚,痴心兒望到老。(誰想今日他把心變了,把奴來一旦輕拋不理。正如那日。)被雲遮楚岫,水 籃橋。打拆開鸞鳳走,(到如今當面對語,心隔千山。隔著一堵墻,咫尺不得相見。)心遠路非遙,(意散了,如鹽落水,如水落沙相似了。)情疏魚雁杳。「空教我有情難控訴。」地厚天高,(空教我無夢到陽臺。)夢斷魂勞,俏寃家,這其間,心變了。(合)想起來,心兒裡焦。誤了我青春年少,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!」

西門慶正在房中,和李瓶兒吃酒,忽聽見這邊房里,彈的琵琶之聲,便問:「是誰彈琵琶?」迎春答道:「是五娘在那邊彈琵琶響。」李瓶兒道:「原來你五娘還沒睡哩!綉春,你快去請你五娘來吃酒,你說俺娘請哩。」那綉春去了。李瓶兒忙教迎春那邊安下個坐兒,放個鍾筯在面前。良久,繡春走來說:「五娘摘了頭,不來哩。」李瓶兒道:「迎春,你再去請你五娘去。你說娘和爹請五娘哩。」不多時,迎春來說:「五娘把角門兒關了。說吹了燈,睡下了。」西門慶道:「休要信他小淫婦兒。等我和你兩個拉他去,務要把他拉了來,咱和他下盤棋耍子。」于是和李瓶兒,同來打他角門。打了半日,春梅把角門子開了。西門慶拉著李瓶兒,進入他房中,只見婦人坐在帳上,琵琶放在傍邊。西門慶道:「怪小淫婦兒,怎的兩三轉請著你不去?」金蓮坐在床,紋絲兒不動,把臉兒沉著,半日說道:「那沒時運的人兒,丟在這冷屋裡,隨我自生兒由活的,又來揪採我怎的?沒的空費了你這個心留著別處使。」西門慶道:「怪奴才,八十歲媽媽沒牙,有那些唇說的!李大姐那邊請你和他下盤棋兒,只顧等你不去了。」李瓶兒道:「姐姐,可不怎的?我那屋里擺下棋子了,咱每閑著下一盤兒,賭盃酒吃。」金蓮道:「李大姐,你每自去。我摘了頭,你不知我心里不耐煩。我如今睡也比不的你每心寬閑散。我這兩日,只有口遊氣兒。黃湯淡水,誰嚐著來,我成日睜著臉兒過日子哩!」西門慶道:「怪奴才,你好好兒的,怎的不好?你若心內不自在,早對我說,我好請太醫來看你。」金蓮道:「你不信,教春梅拏過我的鏡子來,等我瞧。這兩日瘦的相個人模樣哩!」春梅把鏡子真個遞在婦人手裡,燈下觀看。正是:

    「羞對菱花拭粉粧,  為郎憔瘦減容光;

     閉門不顧閒風月,  任您梅花自主張。」

    「差對菱花來照,蛾眉懶去掃;暗消磨了精神,折損了丰標,瘦伶仃不甚好。」

西門慶拏過鏡子,也照了照,說道:「我怎麼不瘦?」金蓮道:「拏什麼比的你?每日碗酒塊肉,吃的肥胖胖的,專一只奈何人!」被西門慶不由分說,一屁股挨著他坐在床上,摟過脖子來,就親了個嘴。舒手被里,摸見他還沒脫衣裳。兩隻手齊插在他腰里去,說道:「我的兒,真個瘦了些!」金蓮道:「怪行貨子!好冷手,冰的人慌!莫不我哄了你不成?」正是:

    「香褪了海棠嬌,  衣惚了楊柳腰。」

說道:「我著香腮,拋下珠淚來。我的苦惱,誰人知道?眼淚打肚里流罷了。」

    「悶下無聊,攘攘勞勞,淚珠兒到今滴盡了。(合)想起來,心裡亂焦。誤了我青春年少,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!」

亂了一回,西門慶還把他強死強活,拉到李瓶兒房內,下了一盤棋,吃了一回酒。臨起身,李瓶兒見他這等臉酸,把西門慶攛掇過他這邊歇了。正是得多少:

    「腰瘦故知閒事惱,  淚痕只為別情濃。」

有詩為證:

    「自從別後減容光,  萬轉千回懶下床;

     虧殺瓶兒成好事,  得教巫女會襄王。」
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三十九回 西門慶玉皇廟打醮 吳月娘聽尼僧說經

    「漢武清齋夜築壇,  自斟明水醮仙宮,

     殿前玉女移香案,  雲際金人捧露盤;

     絳節幾時還人夢,  碧桃何處更驂鸞,

     茂陵煙雨埋弓劍,  石馬無聲蔓草寒。」

  話說當日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,歇了一夜。那婦人恨不的鑽入他腹中,在枕畔千般貼戀,萬種牢籠,淚搵鮫鮹,語言溫順,實指望買住漢子心。不料西門慶外邊又刮刺上了韓道國老婆王六兒,替他獅子街石橋東邊,使了一百廿兩銀子,買了一所門面兩間,倒底四層房屋居住。除了過道,第二層間半客位,第三層除了半間供養佛像祖先,一間做住房。裡面依舊廂着炕床,對面又是燒煤火炕,收拾糊的乾淨。第四層除了一間廚房,半間盛煤炭,後邊還有一塊做坑廁。俱不必細說。自從搬過來,那左近街坊鄰舍,都知他是西門慶夥計,又見他穿着一套兒齊整絹帛衣服,在街上搖擺,他老婆常插戴的頭上黃熀熀打扮模樣,在門前站立。這等行景,不敢怠慢,都送茶盒與他。又出人情慶賀。那中等人家,稱他做韓大哥、韓大嫂。以下者,趕着以叔嬸呼之。西門慶但來他家,韓道國就在舖子裡上宿,教老婆陪他自在頑耍。朝來暮往,街坊人家也多知道這件事。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,誰敢惹他!見一月之間,西門慶也來行走三四次,與王六兒打的一似火炭般熱,穿着器用的,比前日不同。看看臘月時分,西門慶在家亂着送東京并府縣軍衛本衛衙門中節禮。有玉皇廟吳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禮物,一盒肉,一盒銀魚,兩盒菓餡蒸酥;并天地疏,新春符,謝灶誥。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飯,玳安兒拏進帖來,上寫着:「玉皇廟小道吳宗嘉頓首拜。」西門慶揭開盒兒看了,說道:「出家人,又教他費心送這厚禮來!」分付玳安,連忙教書童兒封一兩銀子拿回帖與他。月娘在旁,因話題起:「一個出家人,你要使的頭節尾常受他的禮,到把前日李大姐生孩兒時,你說許了多少願醮,就教他打了罷。」西門慶道:「早是你題起來,我許下一佰廿分醮,我就忘死了!」月娘道:「原來你這個大謅答子貨,誰家願心是忘記的!你便有口無心許下,神明都記着。嗔道孩子成日恁啾啾唧唧的,原來都這願心壓的他!此是你幹的營生?」西門慶道:「既恁說,正月裡就把這醮願在吳道官這廟裡還了罷。」月娘道:「昨日李大姐說,這孩子有些病痛兒的,要問那裡討個外名。」西門慶道:「又往那裡討外名?就寄名在吳道官這廟裡罷。」因問玳安:「他廟裡有誰在這裡?」玳安道:「是他第二個徒弟應春跟了禮來。」西門慶一面走出外邊來,那應春兒連忙跨馬磕頭,說:「家師父多拜上老爹,沒什麼孝順,使小徒來送這天地疏,并些微禮兒,與老爹賞人。」西門慶止還了半禮,說道:「多謝你師父厚禮。」讓他坐。說道:「小道怎麼敢坐?」西門慶道:「你坐,我有話和你說。」那道士頭戴小帽,身穿青布直掇,下邊履鞋淨襪,謙遜數次,方纔把椅兒挪到旁另坐下。西門慶換茶來吃了,說道:「老爹有甚鈞語吩咐?」西門慶道:「正月裡,我有些醮願,要煩你師父替我還還兒,在你本院,也是那日就送小兒寄名。不知你師父閑不閑?」徒弟連忙立起身來,說道:「老爹分付,隨問有甚人家經事,不敢應承。請問老爹,訂在正月幾時?」西門慶道:「就訂在初九爺旦日那個日子罷。」徒弟道:「此日又是天誕。玉匣記上,我請律爹交慶,五福駢臻,修齋建醮甚好。那日開大殿與老爹鋪壇。請問老爹,多少醮款?」西門慶道:「也是今歲七月,為生小兒,許了一百廿分清醮。一向不得個心淨,趁着正月裡還了罷!就把小兒送與你師父,向三寶座下討個外名。」徒弟又問:「請問那日,延請多少道眾?」西門慶道:「教你師父請十六眾罷。」說畢,左右放卓兒待茶,先封十五兩經錢,另外又封了一兩酬答他的節禮。又說:「道眾的襯施,你師父不消備辦。我這裡連阡張香燭,一事帶去。」喜歡的道士屁滾尿流,臨出門謝了又謝,磕了頭兒又磕。到正月初八,先使玳安兒送了一石白米,一擔阡張,十斤官燭,五斤沉檀馬牙香,十二疋生眼布做襯施;又送了一對京段,兩罈南酒[10],四隻鮮鵝,四隻鮮雞,一對豚蹄[11],一腳羊肉,十兩銀子,與官哥兒寄名之禮。西門慶預先發帖兒,請下吳大舅、花大舅、應伯爵、謝希大四位相陪。陳經濟騎頭口先到廟中,替西門慶瞻拜。到初九日,西門慶也沒往衙中去,絕早冠帶,騎大白馬,僕從跟隨,前呼後擁,送出東門,往玉皇廟來。遠遠望見結綵的寶旛,過街榜棚,進約不上五里之地,就是玉皇廟。至山門前下馬,睜眼觀看,果然好座廟宇,天宮般蓋造。但見:

    「青松鬱鬱,翠柏森森;金釘朱戶,玉橋低影。軒宮碧瓦雕簷,繡 高懸寶檻。七間大殿,中懸勅額金書;兩廡長廊,彩畫天神帥將。祥雲影裡,流星門高接青霄;瑞霞光中,鬱羅臺直侵碧漢。黃金殿上,列天帝三十二尊;白玉京中,現臺光百千萬億。三天門外,離婁與師曠猙獰,左右階前,白虎與青龍猛勇。寶殿前仙妃玉女,霞帔曾獻御香花;玉陛下四相九卿,朱履肅朝丹鳳闕。九龍床上,坐著個不壞金身,萬天教主玉皇張大帝。頭戴十一冕旒,身披袞龍青袍。腰繫藍田帶,按八卦九宮;手執白玉圭,聽三皈五戒。金鐘撞處,三千世界盡皈依;玉磬鳴時,萬象森羅皆拱極。朝天閣上,天風吹下步虛聲;演法壇中,夜月常聞仙佩響。只此便為真紫府,更于何處覓蓬萊!」

西門慶由正門而入,見頭一座流星門上,七尺高朱紅牌架,列着兩行門對,大書:

    「黃道天開,祥啟九天之闐闔,迓金輿翠蓋以延恩;

     玄壇日麗,光臨萬聖之 幢,誦寶芨瑤章而闡化。」

到了寶殿上,懸着二十六齋題,大書着:

    「靈寶答天謝地,報國酬恩,九轉玉樞,盟寄名,吉祥普滿齋壇。」

兩邊一聯:

    「先天立極,仰大道之巍巍,庸申至悃;

     昊帝尊居,鑒清修之翼翼,上報洪恩。」

西門慶進入壇中香案前,旁邊一小童捧盆巾灌手畢,鋪排跪請上香,鋪毡褥行禮叩壇畢。原來吳道官諱宗嘉,法名道真,生的魁偉身材,一臉鬍鬚,襟懷洒落,廣結交,好施捨。見作本宮住持,以此高貴達官,多往投之,做醮席設甚齊整,迎賓待客,一團和氣。手下也有三五個徒弟徒孫,一呼百諾。西門慶會中,常在建醮,每生辰節令,疏禮不缺。何況西門慶又做了刑名官,來此做好事,送公子寄名,受其大禮,如何不敬?那日就是他做齋功主行法事,頭戴玉環九陽雷巾,身披天青二十四宿大袖鶴氅,腰繫絲帶,忙下經筵來與西門慶稽首:「小道蒙老爹錯愛,迭受重禮,使小道卻之不恭,受之有愧!就是哥兒寄名,小道禮當叩祝三寶,保安增延壽命,尚不能以報老爹大恩;何以又叨受老爹厚賞許多厚禮,誠有媿赧!經襯又且過厚,令小道愈不安。」西門慶道:「厚勞費心辛苦,無物可酬,薄禮表情而已!」敘禮畢,兩邊道眾齊來稽首。一面請去外方丈三間廠廳,名曰松鶴軒,多是朱紅亮槅,那裡自在坐處待茶。西門慶四面粉牆,擺設湖山瀟洒,堂中椅卓光鮮,左壁掛:「黃鶴樓白日飛昇」;右壁懸:「洞庭湖三番渡過」。正面有兩幅吊屏,草書一聯:「引兩袖清風舞鶴,對一方明月談經。」西門慶剛坐下,就令小廝棋童兒:「拏馬接你應二爹去,只怕他沒馬,如何這咱還沒來?」玳安道:「有姐夫騎的驢子,還在這裡。」西門慶道:「也罷。」分付棋童:「快騎接去。」那棋童從山門裡面,牽出來騎了,一直去了。吳道官誦畢經,下來遞茶,陪西門慶坐敘話:「老爹敬神,一點誠心,小道怎敢惹罪?各道多從四更起來,到壇諷誦諸品仙經,并玉皇恭行醮經。今日三朝九轉玉樞法事,多是整做。將官兒的生月八字,另具一字文書,奏名于三寶面前,起名叫做吳應元。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壽齡,永保富貴遐昌。小道這裡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謝天地,十二分慶讚上帝,二十四分薦亡,共列一百五十八分醮款。」西門慶道:「多有費心!」不一時,打動法鼓,請西門慶到壇看文書。西門慶從新換了大紅五彩獅補吉服,腰繫蒙金犀角帶,到壇,有絳衣表白在,方先宣念齋意:

    「大宋國山東清河縣縣牌坊居住,奉道祈恩,酬醮保安。信官西門慶,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時建生,同妻吳氏,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時建生。」表白道:「還有寶眷,小道未曾添上。」西門慶道:「你只添上個李氏,辛未年正月十五日申時建生,同男官哥兒,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時建生。」「領家眷等,即日投誠,拜干洪造。言念慶一介微生,三才末品。出入起居,每感龍天之護佑;迭遷寒暑,常蒙神聖以匡扶。職列武班,叨承禁衛。沐恩光之寵渥,享符祿之豐盈。蒞任刑名,每思圖報。恭逢盛世,仰賴帡幪。是以修設清醮,共廿四分位,答報天地之洪恩,酬祝皇王之巨澤。又修設清醮十二分位,茲逢天誕,慶讚帝真。介五福以遐昌,迓諸天而下邁。良願于去歲七月二十三日,因為側室李氏生男官哥兒是慶,要祈坐蓐無虞,臨盆有慶。恭對將男官兒寄宇三寶殿下,賜名吳應元。期在出幼圓滿,另行請祈天地位下,告許清醮一百廿分位,續箕裘之行嗣,保壽命之延長。附薦西門氏門中,三代宗親等魂:祖西門京良,祖妣李氏,先考西門達,妣夏氏,故室人陳氏,及前亡後化,昇墜罔知。是以修設淨醮十二分位,恩資道力,均證生方。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,仰干化覃,俯賜勾銷。謹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,天誕良辰,特就大慈玉皇殿仗延官道,修建靈寶,答天謝地,報國酬盟,慶神保安,寄名轉經,吉祥普滿大齋一晝夜。延三境之司尊,迓萬天之帝駕。日近清光,出入金門而有喜;時加美秩,褒封紫誥以增榮。一門長叨均安,四序公和迪吉。公于道力,今滿方來。謹意。」

宣畢齋意,鋪設下許多文書符命,表白一一請看。揭開第一張說道:「此是棄世功果影發文書,申請三天三境上帝,十極高真,三官四聖,泰玄都省,及天曹大皇萬滿真君,天曹掌醮司真君,天曹降聖司真君,到壇證監功德的奏收。」又揭起第二張:「此是申請東岳天齊大生神聖帝,子孫娘娘,監生衛房聖母元君,并當時許還願日受禱之神。今日勾銷頃願典者,祠家侍奉長生香火,三教明神,勾銷老爹昔日許的願款。及行下七十五司地府真官案吏主者,到壇來受追薦,護送亡人生天。此一票,是玉女靈官,天神帥將,功曹符使,土地等神,捧奏三天門運遞關文。此一張,王清總召萬靈真符,高功發遣公文,受事官符。此一張,是召九斗陽芒流星火全紾大將,開天門的符命。」看畢此處,又到一張卓上,揭起頭一張來:「此是早朝開啟請無佞太保康元帥,九天靈符監齋使者,嚴禁齋儀,監臨廚所。此一張,是請正法馬、趙、溫、關四大元帥,崔、盧、竇、鄧四大天君,監臨壇監門。及玄壇四靈神君,九鳳破機大將軍,淨壇蕩穢,以格高真。此一字是早朝啟五師箋文,晚朝謝五師箋文。此一字是開闢二代捲簾化壇真符。此一字是請神霄辟非大將軍,鳴金鍾陽牒;神雷禁壇大將軍,擊玉磬陰牒。此一字是安鎮五方真人雲象,東方九炁鎮天玉字真文,南三炁鎮天玉字真文,西方七炁鎮天玉字真文,北方五炁鎮天玉字真文,中央一炁鎮天玉字真文,請五老上帝安鎮壇垠證監功德。」俱是五方顏色彩畫的。「此一字早朝頭一遍,轉經高上神霄,玉真王南極長生大帝;第二遍轉經高上碧霄,東極青華生大帝;第三遍轉經高上青雷九天應元雷聲。普化天尊;午朝第四遍,轉經高上玉霄九天雷祖大帝;第六遍,轉經高上泰霄六天洞淵大帝;晚朝第七遍,轉經高上紫霄深波天主帝君;第八遍轉經高上景霄,青城益算可幹司丈人真君;第九遍轉經高上絳霄九天採訪使真君。九道表箋,掠剩報應,幽枉積逮,起四司謝四司箋。此又一字,是午朝高功捧奏拜進二天玉陛,黃素朱衣,并遣旨介真符醮吏者,當同日受事功曹,護送章表殿遞云盤關文。一字是三天持寶籙大將軍,并金龍茭龍騎吏火府,賫簡童子,靈寶諸符命,不可細數。此一字是晚朝謝恩誠詞都疏,及一百八十表醮,經醮雲鶴馬子俵分錢馬滿散關文。」又一卓案上:「此是哥兒三寶蔭下寄名外,一家文書符索牒劄。」其餘不暇細覽。「請謝高功老爹今日十分費心。」西門慶于是洞案前炷了香,畫了文書,左右捧一疋尺頭與吳道官畫字。固辭再三,方令小童收了。然後一個道士,向殿角頭〈石古〉碌碌。擂動法鼓,有若春雷相似。合堂諸眾,一派音樂響起。吳道官身披大紅五彩雲織法氅,腳穿雲根飛舄朱履,手執牙笏,關發文書,發壇召將,兩邊鳴起鍾來。鋪排引西門慶進壇裏,向三寶案左右兩邊上香。西門慶于是睜眼觀看,果然鋪設齋壇齊整。但見:

    「位按五方,壇分八級,上層供三清四御,八極九霄,十極高真,雲宮列聖;中層山川嶽瀆,社會隍司,福地洞天,方輿博厚;下層冥官幽壤,地府羅郡,江河湖海之神,水國泉扃之眾。兩班醮筵森列,合殿官將威儀。香騰瑞靄,千枝畫燭流光;花簇錦筵,百盞銀燈散彩。天地亭,左右金童玉女,對對高張羽蓋;玉帝堂,兩邊執盂捧劍,重重密布幢旛。風清三界步虛聲,月冷九天乘沆瀣。金鐘撞處,高功來進奏虛皇;玉佩鳴時,多講登壇朝玉帝。絳綃衣,星辰燦爛;美蒙冠,金碧交加。監壇神將猙獰,直日功曹猛勇。道眾齊宣寶懺,上瑤臺酌水獻花;真人密誦靈章,按法劍踏罡步斗。青龍隱隱來黃道,白鶴翩翩下紫宸。」

西門慶剛遶壇拈香下來,被左右就請到松鶴軒閣兒裡,地鋪錦毯,爐焚獸炭,那裡坐去了。不一時,應伯爵、謝希大來到。唱畢喏,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銀子,說道:「實告,要送些茶兒來。路遠,這些微意,權為一茶之需。」西門慶也不接,說道:「奈煩!自恁請你來陪我坐坐,又幹這營生做什麼?吳親家這裡點茶,我一總多有了,不消拏出來了。」那應伯爵連忙又唱喏說:「哥,真個俺每還收了罷?」因望着謝希大說道:「都是你幹這營生,我說哥不受,拏出來倒惹他訕兩句好的!」良久,吳大舅、花子油都到了,每人兩盒細茶食來點茶。西門慶都令吳道官收了。

吃畢茶,一同擺齋,放了兩張卓。卓上堆的鹹食齋饌,點心湯飯,甚是豐潔。西門慶寬去衣服,同吃了早齋。原來吳道官叫了個說書的,說西漢評話鴻門會。吳道官發了文書,走來陪坐,問:「哥兒今日來不來?」西門慶道:「正是小頑還小哩,房下恐怕路遠諕着他,來不的。到午間,拿他穿的衣服來,三寶面前攝受過,就是一般。」吳道官道:「小道也是這般計較最好。」西門慶道:「別的倒也罷了,他是有些小膽兒。家裡三四個丫鬟,連養娘輪流看視,只是害怕,貓狗都不敢到他根前。」吳大舅道:「孩兒們好容易養活大!」正說着,只見玳安進來說:「裡邊桂姨、銀姨使了李銘、吳惠送茶來了。」西門慶道:「叫他進來。」李銘、吳惠兩個拿着兩個盒子,跪下。揭開,都是頂皮餅[12]、松花餅[13]、白糖萬壽糕[14]、玫瑰搽穰捲兒[15],西門慶俱令吳道官收了。因問李銘:「你每怎得知道,今日我在這裡打醮?」李銘道:「小的今早辰路見陳姑夫騎頭口,問來,纔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。歸家告訴桂姐,三媽說:『還不快買禮去!』旋約了吳銀姐纔來了。多上覆爹,本當親來,不好來得。這盒粗茶兒與爹賞人罷了。」西門慶分付:「你兩個等着吃齋。」吳道官一面讓他二人下去,自有坐處,連手下人多飽食一頓。話休饒舌,到了午朝拜表畢,吳道官預備了一張大插卓,簇盤定勝[16],高頂方糖菓品,各樣托葷蒸碟鹹食素饌,點心湯飯,又有四十碟碗;又是一罈金華酒[17],哥兒的一頂黑青段子綃金道髻,一件玄色紵絲道衣,一件綠雲段小襯衣,一雙白綾小襪,一雙青潞紬納臉小履鞋,一根黃絨線縧,一道三寶位下的黃線索,一道子孫娘娘面前紫線索,一付銀項圈條脫,刻着「金玉滿堂,長命富貴。」一道朱書辟非黃綾符,上書着「太乙司命,桃延合唐。」八字,就扎在黃線索上,都用方盤盛着。又是四盤美菓,擺在卓上。差小童經袱內包着宛紅布經疏,將三朝做過法事,一一開載節次,請西門慶過了目,方纔裝入盒擔內,共約八抬,送到西門慶家。西門慶甚是歡喜,快使棋童兒家去,賞了道童兩方手帕,一兩銀子。且說那日是潘金蓮生日,有吳大妗子、潘姥姥、楊姑娘、郁大姐,都在月娘上房坐的。見廟裡送了齋來,又是許多羹菓,插卓禮物,擺了四張卓子還擺不下,都亂出來觀看。金蓮便道:「李大姐,你還不快出來看哩,你家兒子師父廟裡送來了。又有許多他的小道冠髻,道衣兒;噫!你看,又是小履鞋兒。」孟玉樓又走向前,拿起來手中看,說道:「大姐姐,你看道士家也精細的!這小履鞋,白綾底兒,都是倒扣針兒,方勝兒,綃的這雲兒又且是好。我說他敢有老婆?不然,怎的扣捺的恁好針腳兒?」吳月娘道:「沒的說,他出家人那裡有老婆?想必是顧人做的。」潘金蓮接過來,說:「道士有老婆!相王師父和大師父會挑的好汗巾兒,莫不是也有漢子?」王姑子道:「道士家掩上個帽子,那裡不去了?似俺這僧家,行動就認出來。」金蓮說道:「我聽得說,你住的觀音寺,背後就是玄明觀。常言道:『男僧寺,對着女僧寺,沒事也有事!』」月娘道:「這六姐好恁囉說白道的!」金蓮道:「這個是他師父與他娘娘寄名的紫線瑣,又是這個銀脖項符牌兒,上面銀打的八個字,帶着且是好看。背面墜着他名字,吳什麼元?」棋童道:「此是他師父起的法名,吳應元。」金蓮道:「這是個『應』字。」叫道:「大姐姐,道士無禮!怎的把孩子改了他姓了?」月娘道:「你看不知禮!」因使李瓶兒:「你去抱了你兒子來,穿上這道衣,俺每瞧瞧好不好?」李瓶兒道:「他纔睡下,又抱他出來?」金蓮道:「不妨事,你揉醒他。」那李瓶兒真個去了。這潘金蓮識字,取過紅布袋兒,扯出送來的經疏,看上面西門慶底下,同室人吳氏,傍邊只有李氏,再沒別人,心中就有幾分不忿,拏與眾人瞧:「你說,賊三等兒九格的強人!你說他偏心不偏心?這上頭只寫着生孩子的,把俺每都是不在數的,都打到贅字號裡去了!」孟玉樓問道:「有大姐姐沒有?」金蓮道:「沒有大姐姐,倒好笑!」月娘道:「也罷了,有了一個,也多是一般。莫不你家有一隊伍人,也多寫上,惹的道士不笑話麼?」金蓮道:「俺每都是劉湛兒鬼兒麼?比那個不出材的?那個不是十個月養的哩!」正說着,李瓶兒從前邊抱了官哥兒,李嬌兒道:「拿過衣服來,等我替哥哥穿。」李瓶兒抱着,孟玉樓替他戴上道髻兒,套上頂牌,和兩道索。諕的那孩子只把眼兒閉着,半日不敢出氣兒。王樓把道衣替他穿上。吳月娘分付李瓶兒:「你把這經疏納個阡張頭兒,親往後邊佛堂中,自家燒了罷。」那李瓶兒去了。金蓮見玉樓抱弄孩子,說道:「穿着這衣服,就是個小道士兒。」金蓮接過來說道:「什麼小道士兒,倒好相個小太乙兒!」被月娘正色說了兩句,便道:「六姐,你這個什麼話!孩兒們上,快休恁的!」那金蓮訕訕的不言語了一回。那孩子穿着衣服害怕,就哭起來。李瓶兒走來連忙接過來,替他脫衣裳時,就扯了一抱裙奶屎。孟玉樓笑道:「好個吳應元,原來拉屎也有一托盤!」月娘進忙教小玉拿草紙替他抹。不一時,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兒懷裡睡着了。李瓶兒道:「小大哥原來困了,媽媽送你到前邊睡去罷。」吳月娘一面把卓面多散了,請大妗子、楊姑娘、潘姥姥眾人出來吃齋。看看晚來。原來初八日,西門慶因打醮,不用葷酒,潘金蓮晚夕就沒曾上的壽。直到今晚來家,就與他遞酒。來到大門站立。不想等到日落時分,只見陳經濟和玳安自騎頭口來家。潘金蓮問:「你爹來了?」經濟道:「爹怕來不成了。我來時,醮事還未了,纔拜懺,怕不弄到起更。道士有個輕饒素放的?還要謝將吃酒。」金蓮聽了,一聲兒沒言語,使性子回到上房裡,對月娘說:「賈瞎子傳揉,乾起了個五更;隔牆掠肝,能死心塌地?兜肚斷了帶子,沒得絆了!剛纔在門首站了一回,只見陳姐夫騎了頭口來了;說爹不來了,醮事還沒了,先打發他來家。」月娘道:「他不來罷,咱每自在。晚夕聽大師父、王師父說因果唱佛曲兒。」正說着,只見陳經濟掀簾進來,已帶半酣兒,說:「我來與五娘磕頭。」問大姐:「有鍾兒?尋個兒,篩酒與五娘遞一鍾兒。」大姐道:「那裡尋鍾兒去?只恁與五娘磕個頭兒,到這回等我遞罷。你看他醉腔兒!恰好今日打醮,只好了你,吃的恁憨憨的來家!」月娘便問道:「你爹真個不來了?玳安那奴才沒來?」陳經濟道:「爹見醮事還沒了,恐怕家裡沒人,先打發我來了。留下玳安在那裡答應哩。道士再三不肯放我,強死強活,拉着吃了兩三大鍾酒纔來了。月娘問:「今日有那幾個在那裡?」經濟道:「今日有大舅和門外花大舅、應二叔和謝三叔、李銘,又有吳惠兩個小優兒。夜黑不知纏到多咱晚。今日只吳大舅來了,門外花大舅教爹留住了,也是過夜的數。」金蓮沒見李瓶兒在根前,便道:「陳姐夫,連你也叫起花大舅來,是那們兒親?死了的知道罷了!你叫他李大舅纔是,怎叫他花大舅?」經濟道:「五娘,你老人家,鄉里姐姐嫁鄭恩,睜着個眼兒,閉着個眼兒。早出兒子,不知他什麼帳兒,只是夥裡分錢就是了。」大姐道:「賊囚根子!快磕了頭,趁早與我外頭挺去,又口裡恁汗邪胡說了!」陳經濟于是請金蓮轉上,踉踉蹌蹌磕了四個頭,往前邊去了。不一時,房中掌上燈燭,放下卓兒,擺上菜兒,請潘姥姥、楊姑娘、大妗子與眾人來了。金蓮遞了酒,打發坐下,吃了麵。吃到酒闌,收了家活,抬了卓出去。月娘分付小玉把儀門關了,炕上放下小卓兒。眾人圍定,兩個姑子在正中間,焚下香,秉着一對蠟燭,都聽他說因果。先是大師父說道:

    「蓋聞大藏經中講說一段佛法,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,降生東土傳佛心印。昔日唐高宗天子咸亨三年,中夏記是不題。卻說嶺南鄉泡渡村有一張員外,家豪大富,廣有金銀,呼奴使婢。員外所取八個夫人,朝朝快樂,日日奢華。貪戀風流,不思善事。忽的一日出門遊翫,見一夥善人,馱載香油[18]細米等物,人人稱念佛號。向前便問:『你這些善人何往?』內中一人答曰:『一者打齋,二者聽經。』員外又問:『你等打齋聽經,有何功德?』眾人言說:『人生在世,佛法難聞,人身難得。法華經云說的好,若人有福,曾供養佛。今生不捨,來生榮華富貴。從何而來?古人云:龍聽法而悟道,蟒聞懺以生天。何況人乎?』張員外到家,便叫安童:『去後房請出你八個奶奶來。』不一時,都到堂前。員外說:『婆婆,我今黃梅寺修行去,把家財分作八分,各人過其日月。想你我如今只顧眼前快樂,不知身後如何?若不修行,求出火炕,定落三塗五苦。』有夫人聽說,便道:「員外,你八寶羅漢之體,有甚業障?比不的俺女流之輩,生男長女,觸犯神祇,俺每業重。你在家裡修行,等俺八個替你耽罪。你休要去罷!』」正是:「婆婆將言勸夫身,  員外冷笑兩三聲。」

大師父說了一回,該王姑子接偈。月娘、李嬌兒、孟玉樓、潘金蓮、孫雪娥、李瓶兒、西門大姐并玉簫多齊聲接佛。王姑子念道:

    「說八個眾夫人要留員外,  告丈夫休遠去在家修行,

     你如今下狠心撇下妻子,  痛哭殺兒和女你也心疼!

     閃得俺姊妹們無處歸落,  好教我一個個怎過光陰?

     從小兒做夫妻相隨到老,  半路里丟下俺倚靠何人?

     兒扯爺女扯娘搥胸跌腳,  一家兒大共小痛哭傷情。」

〔金字經〕

    「夫人聽說淚不乾,苦勸員外莫歸山。顧家園,兒女永團圓;休遠去,在家修行都一般。」

(白文)

    「員外便說:『多謝你八個夫人,我明白死在陰司,你們替我耽罪。我今與你們遞一鍾酒,明日好在閻王面前承當。』飲酒中間,員外設了一計:『夫人與我把燈剔一剔。』員外哄的夫人剔燈,一口把燈吹死。諕的八個夫人失色,連忙叫梅香:『快點燈來!』員外取出鋼刀劍,諕殺八個眾夫人。」

又偈:

    「老員外喚梅香把燈點起,  將鋼刀拿在手指定夫人,

     那一個把明燈一口吹死,  圖家財害我命改嫁別人,

     若不說一劍去這頭落地,  一個個心害怕倒在埃塵。

     有八個老夫人慌忙跪下,  告員外你息怒饒俺殘生,

     你分明一口氣把燈吹死,  吃幾鍾紅面酒拏劍殺人,

     你若還殺了俺八個夫人,  到陰司告閻君取你真魂。」

     「員外冷笑,便叫八個夫人:『你哄我當身吹燈不認,如何認我陰司耽罪?八個女流之輩,倒哄男身笑殺年高有德人。』說的八個夫人閉口無言。員外想人生富貴,都是前生修來,便叫安童:『連忙與我裝載數車香油[19]米麵,各樣菜蔬錢財等物,我往黃梅山裡打齋聽經去也。』」

〔金字經〕

    「夫人聽我說根源,梵王天子棄江山。不貪戀要結萬人緣;多全捨,萬古標名在世間。」

    「員外今日修行去,  親戚鄰人送起程。」

念了一回,吳月娘道:「師父餓了,且把經請過,吃些甚麼?」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素菜兒,兩碟鹹食兒,四碟兒糖,薄脆蒸酥,菊花餅,扳搭饊子,請大妗子、楊姑娘、潘姥姥陪着二位師父用一個兒。大妗子說:「俺每不當家的,都剛吃的飽。教楊姑娘陪個兒罷。他老人家又吃着個齋。」月娘連忙用小描金碟兒,每樣揀了個點心,放在碟兒裡,先遞與兩位師父,然後遞與楊姑娘,說道:「你老人家陪二位請些兒。」婆子道:「我的佛爺,不當家!老身吃的可勾了。」又道:「這碟兒裡是燒骨禿[20],姐姐你拿過去。只怕錯揀到口裡。」把眾人笑的了不得。月娘道:「奶奶,這個是頭裡廟上送來的,托葷鹹食,你老人家只顧用,不妨事。」楊姑娘道:「既是素的,等老身吃。老身乾淨眼花了,只當做葷的來!」正吃着,只見來興兒媳婦子惠香走來。月娘道:「賊臭肉,你也來做什麼?」惠香道:「我也來聽唱曲兒。」月娘道:「儀門關着,你打那裡進來了?」玉簫道:「他在廚房封火來。」月娘道:「嗔道恁王小的鼻兒烏嘴兒黑的,成精鼓搗來聽什麼經!」當下眾丫鬟婦女圍定兩個姑子,吃了茶食,收過家活去,搽抹經卓乾淨。月娘從新剔起燈燭來,炷了香。兩個姑子打動擊子兒,又高念起來:從張員外在黃梅山寺中修行,白日長跪聽經,夜晚參禪打坐。四祖禪師觀見他不是凡人,定是個真僧出世,問其鄉貫、住處,姓甚名誰?員外具說前因一遍:弟子把家財妻子棄了,實為生死出家。四祖收留座下,做了徒弟。白日教他栽樹,夜晚樁米。六年苦行已滿,驚動護法韋馱尊天驚覺四祖,教他尋安身立命之處,與了他三座寶貝,斗蓬、簑衣、灣棗棍往南去濁河邊投胎奪舍,尋房兒居住,三百六十日經果圓成。你如今年紀高大,房兒壞了,傳不得真妙法,度脫不得眾生。直說到千金小姐、姑嫂兩個,在濁河邊洗濯衣裳,見一僧人借房住,不合答了他一聲,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。潘金蓮熬的磕困上來,就往房裡睡去了。少頃,李瓶兒房中綉春來叫,說:「官哥兒醒了。」也去了。只剩下李嬌兒、孟玉樓、潘姥姥、孫雪娥、楊姑娘、大妗子,守着聽到河中漂過一夥大鱗桃來,小姐不合吃了,歸家有孕,懷胎十月。王姑子唱了一個耍孩兒:

    「一靈真性投肚內,這個消息誰得知?人人不識西來意,呀的一聲孕男女。認的娘生鐵面皮,纔得見光明際。崑崙頂上轉大千沙界,古彌陀分南北東西。」

說:「千金小姐來到嫂子房中,『吃咱兩個曾在濁河邊洗衣見了那老人,問咱借房兒住,他如何跳在河內,諕的我心中驚怕。又吃了一個仙桃,我如今心頭膨悶,好生疑悔腹中成其身孕!』正是:

    「十月腹中母懷胎,  千金小姐淚盈腮。」

    「千金說在綉房成其身孕,  心中悔無可奈忍氣吞聲,

     一個月懷胎著如同露水,  兩個月懷胎著纔卻朦朧,

     三個月懷胎著纔成血餅,  四個月懷胎著骨節纔成,

     五個月懷胎著纔分男女,  六個月懷胎著長出六根,

     七個月懷胎著生長七竅,  八個月懷胎著著相成人,

     九個月懷胎著看看大滿,  十個月母腹中准備降生。」

「五祖投胎在母腹中,因為度眾生,裟婆男女不肯回心。古佛下界轉凡身,借胎出殼,久後度母到天宮。」

「五祖一佛性,  投胎在腹中;

 權住十個月,  轉凡度眾生。」

念到此處,月娘見大姐也睡去了,大妗子〈扌歪〉在月娘裡間床上睡着了,楊姑娘也打起欠呵來,卓上蠟燭也點盡了兩根。問小玉:「這天有多咱晚了?」小玉道:「已是四更天氣,雞鳴叫。」月娘方令兩位師父收拾經卷。楊姑娘便往玉樓房裡去了。郁大姐在後邊雪娥房裡宿歇。只有兩個姑子,月娘打發大師父和李嬌兒一處睡去了。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。兩個還等着小玉頓了一甌子茶吃了,纔睡。大妗子在裡間床上,和玉簫睡。月娘因問王姑:「後來這五祖長大了,怎生成了正果?」王姑子道:「這裡爺娘見他有身孕,教他哥哥祝虎把千金小姐趕將出去,要行殺害。多虧祝龍慈心,放他逃生,走在垂楊樹下自縊。驚動天上太白李金星,教他尋茶討飯,隨緣度日。不覺十月滿足,來到仙人庄神廟裡,降生下五祖。紫霧紅光罩滿了廟堂。小姐見孩兒生下,就盤膝端坐,心中害怕,不比尋常。後又到天喜村王員外家場裡宿歇。場中火起,拏起見員外。見小姐顏色,就要留下做小。子母兩個下拜,登時把員外、夫人多拜死了。家奴院公,拏住子母。後員外甦省過,說道:『只怕是好人。』留在家中,養活六歲,五祖方說話。不由為母的,一直走到濁河邊枯樹,取了三庄寶貝,逕往黃梅寺聽四祖說法,遂成正果。後邊度脫母親生天。」月娘聽

了,越發好信佛法了,有詩為證:

    「聽法聞經怕無常,  紅蓮舌上放毫光;

     何人留下禪空話,  留取尼僧化稻糧。」
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兒希寵 粧丫鬟金蓮市愛

    「善事須好做,  無心近不得,

     你若做好事,  別人分不得;

     經卷積如山,  無緣看不得,

     財錢過壁堆,  臨危將不得;

     靈承好供奉,  起來吃不得,

     兒孫雖滿堂,  死來替不得。」

  話說當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。王姑子因問月娘:「你老人家怎的就沒見點喜事兒?」月娘道:「又說喜事哩!前日八月裡,因買了對過喬大戶房子,平白俺每都過去看,上他那樓梯,一腳躡滑了,把個六七個月身扭吊了。至今再誰見什麼孩子來!」王姑子道:「我的奶奶,六、七個月也成形了。」月娘道:「半夜裡吊在榪子裡,我和丫頭點燈撥着瞧,倒是個小廝兒。」王姑子道:「我的奶奶,可惜了,怎麼來扭着了!還是胎氣坐的不牢?」月娘道:「我只上他家樓梯窄趔,不知怎的一腳滑下來!還虧了孟三姐一手扶住我,不然一吊下來了。」王姑子道:「你老人家養出個兒來,強如別人。你看他前邊六娘,進兒多少時兒,倒生了個兒子,何等的好!」月娘道:「他各人的兒女,隨天罷了。」王姑子道:「也不打緊。俺每同行一個薛師父,一紙好符水藥。前年陳郎中娘子,也是中年無子,常時小產了幾胎,白不存。也是吃了薛師父符藥,如今生了,好不醜滿抱的小廝兒!一家兒歡喜的要不得。只是用着一件物件兒難尋。」月娘問道:「什麼物件兒?」王姑子道:「用着頭生孩子的衣胞,拏酒洗了,燒成灰兒,揀着符藥,揀壬子日,人不知,鬼不覺,空心用黃酒[21]吃了。算定日子兒不錯,至一個月就坐胎氣,好不准!」月娘道:「這師父是男僧女僧?在那裡住?」王姑子道:「他也是俺女僧,也有五十多歲。原在地藏庵兒住來,如今搬在南首裡法華庵兒做首座。好不有道行!他好少經典兒!又會講說金剛科儀,各樣因果寶卷,成月說不了;專在大人家行走。要便接了去,十朝半月不放出來。」月娘道:「你到明日請他來走走。」王姑子道:「我知道。等我替你老人家討了這符藥來着!止是這一件兒難尋。這裡沒尋處,恁般如此,你不如把前頭這孩子的房兒,借情跑出來便了罷。」月娘道:「緣何損別人,安自己的!我與你銀子,你替我慢慢另尋便了。」王姑子道:「這個倒只是問老娘尋他纔有。我替你整治這符水,你老人家吃了,管情就有。難得你明日另養出來,隨他多少,十個明星當不的月!」月娘分付:「你卻休對人說。」王姑子道:「好奶奶,傻了,我肯對人說!」說了一回,各人多睡了。一宿晚景題過。到次日,西門慶打廟裡來家。月娘纔起來梳頭。玉蕭接了衣服坐下。月娘因說:「昨日家裡六姐等你來上壽,怎的就不來了?」西門慶悉把醮事未了,吳親家晚夕費心擺了許多卓席。吳大舅先來了,留住我和花大哥、應二哥、謝希大,兩個小優兒彈唱着,俺每吃了半夜酒。今早我便先進城來了。應二哥他三個還吃酒哩。昨日甚是難為吳親家,破費了許多錢。」告訴了一回。玉蕭遞茶吃了,也沒往衙門裡去,走到前邊書房裡,〈扌歪〉在床上就睡着了。落後潘金蓮、李瓶兒梳了頭,抱着孩子出來,多到上房陪着吃茶。月娘向李瓶兒道:「他爹來了這一日,在前頭哩。我教他吃茶食,他不吃。丫頭有了飯了,你把你家小道士,替他穿上衣裳,抱到前頭與他爹瞧瞧去。」潘金蓮道:「我也去,等我替道士兒穿衣服。」于是戴上綃金道髻兒,穿上道衣,帶了項牌符索,套上小鞋襪兒,金蓮就要奪過去。月娘道:「教他媽媽抱罷,況自你這蜜褐色桃繡裙子,不耐污。撒上點子,臢到了不成!。」于是李瓶兒抱定官哥兒,潘金蓮便跟着,來到前邊西廂房內。書童見他二人掀簾,連忙就躲出來了。金蓮見西門慶臉朝裡睡炕床上,指着孩子說:「老花子,你好睡。小道士兒自家來請你來了。大媽媽房裡擺下飯,教你吃去。你還不快起來?還推睡兒!」那西門慶吃了一夜酒的人,倒去頭,那顧天高地下,鼾睡如雷。金蓮與李瓶兒一邊一個,坐在床上,把孩子放在他面前。怎禁的鬼混,不一時,把西門慶弄醒了。睜開眼看,見官哥兒在面前,頭上戴着綃金道髻兒,身穿小道衣兒,項圍符索,喜歡的眉開眼笑。連忙接過來,抱到懷裡,與他親個嘴兒。金蓮道:「好乾淨嘴頭子,就來親孩兒。小道士兒吳應元,你噦他一口!你說昨日在那裡使牛耕地來?今日乏困的你這樣的!大白日強覺。昨日叫五媽只顧等着你,你恁大膽,不來與五媽磕頭!」西門慶道:「昨日醮事等的晚。晚夕謝將,又整酒吃了一夜。今日到這咱時分,還一頭在這裡。睡回,還要往尚舉人家吃酒去。」金蓮道:「你不吃酒去罷了。」西門慶道:「他家從昨日送了帖兒來,不去惹人家不怪?」金蓮道:「你去,晚夕早些兒來家,我等着你哩。」李瓶兒道:「他大媽媽擺下飯了,又做了些酸筍湯[22],請你吃飯去哩。」西門慶道:「我心裡還不待吃,等我去呵些湯罷。」于是起來往後邊去了。這潘金蓮兒見他去了,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間,腳蹬着地爐子,說道:「這原來是個套炕子。」伸手摸了摸褥子裡,說道:「倒且是燒的滾熱的炕兒。」瞧了瞧,旁邊桌上放着個烘硯瓦的銅絲火爐兒。隨手取過來,叫:「李大姐,那邊香几兒上,牙盒裡盛的甜香餅兒,你取些來我。」一面揭開了,拿幾個在火炕內。一面夾在襠裡,拏裙子裏的沿沿的,且薰熱身上。坐了一回,李瓶兒說道:「咱進去罷,只怕他爹吃了飯出來。」金蓮道:「他出來不是,怕他麼?」于是二人抱着官哥兒,進入後邊來。良久,西門慶吃了飯,分付排軍備馬,午後往尚舉人家吃酒去了。潘姥姥先去了。且說晚夕王姑子要家去,月娘悄悄與了他一兩銀子,叫他休對大師父說,好歹往薛姑子帶了符藥來。王姑子接了銀子,和月娘說:「我這一去,只過十六日兒纔來罷。就替你尋了那件東西來。」月娘道:「也罷,你只替我幹的的停當,我還謝你。」于是作辭去了。看官聽說:但凡大人家,似這樣僧尼牙婆,決不可抬舉。在深官大院相伴着婦女,俱以講天堂地獄,談經說典為由。背地裡說釜念款,送煖偷寒,其麼事兒不幹出來!十個九個,都被他送上災厄。有詩為證:

    「最有緇流不可言,  深宮大院哄嬋娟,

     此輩若皆成佛道,  西方依舊黑漫漫。」

卻說金蓮晚夕走在月娘房裡,陪着眾人坐的。走到鏡臺前,把{髟狄}髻摘了,打了個盤頭揸髻,把臉搽的雪白,抹的嘴唇兒鮮紅,戴着兩個金燈籠墜子,貼着三面花兒,帶着紫銷金箍兒,尋了一套大紅織金襖兒,下着翠藍段子裙,要裝丫頭,哄月娘眾人耍子。叫將李瓶兒來與他瞧,把李瓶兒笑的前仰後合,說道:「姐姐,你裝扮起來,活像個丫頭!等我往後邊去,我那屋裡有紅布手巾,替你蓋着頭。對他們只說他爹又尋了個丫頭,諕他們諕,管定就信了。」春梅打着燈籠,在頭裡走。走到撞見陳經濟,笑道:「我道是誰來?這個就是五娘幹的營生。」李瓶兒叫道:「姐夫,你過來,等我和你說了着。你先進去,見他們只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。」經濟道:「我有法兒哄他。」于是先走到上房裡,眾人都在炕上坐着吃茶。經濟道:「娘,你看爹平白裡叫薛嫂兒使了十六兩銀子,買了人家一個二十五歲會彈唱的姐兒,剛纔拏轎子送將來了。」月娘道:「真個?薛嫂怎不先來對我說?」經濟道:「他怕你老人家罵他,送轎子到大門首,他就去了。丫頭便教他每領進來了。」大妗子還不言語。楊姑娘道:「官中有這幾房姐姐勾了,又要他來做什麼?」月娘道:「好奶奶,你禁的!有錢就買一百個,有什麼多?俺每多是老婆當軍,在這屋裡充數兒罷了!」玉簫道:「等我瞧瞧去。」只見月亮地裡,原來春梅打燈籠,叫了來安兒小廝打着,和李瓶兒後邊跟着,搭着蓋頭,穿着紅衣服進來。慌的孟玉樓、李嬌兒都出來看。良久,進入房裡。玉簫挨在月娘邊,說道:「這個是主子,還不磕頭哩!」一面揭了蓋頭。那潘金蓮插燭也似磕下頭去。忍不住撲吃的笑了。玉樓道:「好丫頭,不與你主子磕頭,且笑!」月娘也笑了,說道:「這六姐成精死了罷!把俺每哄的信了。」玉樓道:「大娘,我不信。」楊姑娘道:「姐姐,你怎的見出來不信?」玉樓道:「俺六姐平昔磕頭,也學的那等,磕了頭起來,倒退兩步纔拜。」楊姑娘道:「還是姐姐看的出來,要着老身,就信了。」李嬌兒道:「我也就信了。剛纔不是揭蓋頭,他自家笑,還認不出來。」正說着,只見琴童兒抱進毡包來,說:「爹來家了。」孟玉樓道:「你且藏在明間裡,等爹進來,等我哄他哄。」不一時,西門慶來到。楊姑娘、大妗子出去了。進入房內,椅子上坐下。月娘在旁不言語。玉樓道:「今日薛嫂兒轎子送人家一個二十歲丫頭來,說是你教他送來,要他的。你恁許大年紀,前程也身上,還幹勾當?」西門慶笑道:

「我那裡教他買丫頭來?信那老淫婦哄你哩。」玉樓道:「你問大姐姐不是,丫頭也領在這裡。我不哄你;你不信我,我叫出來你瞧。」于是叫玉簫:「你拉進那新丫頭來見你爹。」那玉簫掩着嘴兒笑,又不敢去拉。前邊走了走兒,又回來了,說道:「他不肯來。」玉樓道:「等我去拉。恁大膽子的奴才,頭兒沒動,就扭主子。也是個不聽指教的。」一面走到明間內,只聽說道:「怪行貨子!我不好罵的。人不進去,只顧拉人,拉的手腳兒不着。」玉樓笑道:「好奴才,誰家使的你恁沒規矩,不進來見你主子磕頭?」一面拉進來。西門慶燈影下睜眼觀看,卻是潘金蓮打着楂{髟狄}裝丫頭,笑的眼沒縫兒。那金蓮就坐在旁邊椅子上。玉樓道:「好大膽丫頭,新來乍到,就恁少條失教的,大刺刺對着主子坐着!道撅臭,與他這個主子兒了。」月娘笑道:「你趁着你主子來家,與他磕個頭兒罷。」那金蓮也不動,走到月娘裡間屋裡,一頓把簪子拔了,戴上{髟狄}髻出來。月娘道:「好淫婦,討了誰上哩話,就戴上髮髻了!」眾人又笑了一回。月娘告訴西門慶說:「今日喬親家那裡,使喬通送了六個帖兒來,請俺每吃看燈酒。咱到明日,不先送些禮兒去?」教玉簫拿帖兒與西門慶瞧。見上面寫着:

    「十二日寒舍薄具菲酌,奉屈魚軒。仰冀賁臨,不勝榮幸。右啟大德望西門大親家老夫人粧次,下書眷末喬門鄭氏歛衽拜。」

「到明日咱家發柬,十四日也請他娘子,并周守備娘子,荊都監娘子、夏大人娘子、張親家母,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。教賁四叫將花兒匠來,做幾架煙火;王皇親家一起扮戲的小廝每,來扮西廂記的。你每往院中,再把吳銀兒、李桂兒接了。」西門慶看畢,說道:「明早叫來興兒買四樣餚品,一罈南酒[23],送了去就是了。你每在家看燈吃酒,我和應二哥、謝子純,往獅子街樓上吃酒去。」說畢,不一時放下卓兒,安排酒上來。潘金蓮遞酒,眾姊妹相陪,吃了一回。西門慶困見金蓮裝扮丫頭,燈下艷粧濃抹,不覺淫心蕩漾,不住把眼色遞與他。這金蓮就知其意。行陪着吃酒,就到前邊房裡,去了冠兒,挽着杭州攢,重勻粉面,復點朱唇。原來早在房中,先預備下一桌酒,齊整菓菜,等西門慶進房,婦人還要自己與遞酒。不一時,西門慶果然來到,見婦人還挽起雲髻來,心中喜甚,摟着他坐在椅子上,兩個說笑。不一時,春梅收拾上酒菜來,婦人從新與他遞酒。西門慶道:「小油嘴兒,頭裡已是遞過罷了,又教你費心。」金蓮笑道:「那個大夥裡酒兒不算,這個是奴家業兒,與你遞鐘酒兒,年年累你破費,你休抱怨。」把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,連忙接了他酒,摟在懷裡膝蓋兒坐的。春梅斟酒,秋菊拿菜兒。金蓮道:「我問你,到十二日喬家請,俺每多去?只教大姐姐去?」西門慶道:「他既是下帖兒多請你每,如何不去?到明日,叫奶子抱了哥兒也去走走,省的家裡尋他娘哭。」金蓮道:「大姐姐他每多有衣裳穿,我老道只自知數的那幾件子,沒件好當眼的。你把南邊新治來那衣服,一家分散幾件子,裁與俺每穿了罷。只顧放着,怎生小的兒也怎的?到明日咱家擺酒,請眾官娘子,俺每也好見他,不惹人笑話!我長是說着,你把臉兒憨着。」西門慶笑道:「既是恁的,明日叫了趙裁來,與你每裁了罷。」金蓮道:「及至明日叫裁縫做,只差兩日兒,做着還遲了哩。」西門慶道:「對趙裁說,多帶幾個人來,替你每儹造兩三件出來,就勾了。剩下別的,慢慢再做也不遲。」金蓮道:「我早對你說過,好歹揀兩套上色兒的與我。我難向他們多有,我身體沒與我做什麼大衣裳。」西門慶笑道:「賊小油嘴兒,去處搯個尖兒!」兩個說話飲酒,到一更時分,方上床。兩個如被底鴛鴦,帳中鸞鳳,畫樓燕語,不肯即休,覆應即再聚雲情,一時不肯即休,整狂了半夜。到次日,西門慶衙門中回來,開了箱櫃,打開出南邊織造的夾板羅段尺頭來,使小廝叫將趙裁來,每人做件粧花通袖袍兒,一套遍地錦衣服,一套粧花衣服。惟月娘是兩套大紅通袖遍地錦袍兒,四套粧花衣服。在捲棚,一面使琴童兒叫趙裁去。這趙裁正在家中吃飯,聽的西門慶宅中叫,連忙丟下飯碗,帶着剪尺就走。時人有幾句,誇讚這趙裁好處:

    「我做裁縫姓趙,  月月主顧來叫,

     針線緊緊隨身,  剪尺常掖靴靿;

     幅摺趕空走儹,  截彎病除手到,

     不論上短下長,  那管襟扭領拗?

     每日肉飯三餐,  兩頓酒兒是要,

     剪截門首常出,  一月不脫三廟;

     有錢老婆嘴光,  無時孩子亂叫,

     不拘誰家衣裳,  且交印鋪睡覺。

     隨你催討終朝,  只拏口兒支調,

     十分要緊騰挪,  又將後來頂倒,

     問你有甚高強?  只是一味老落。」

不一時走到,見西門慶坐在上面,連忙磕了頭。桌上鋪着氈條,取出剪尺來,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紅遍地錦五彩粧花通袖襖,獸朝麒麟補子段袍兒,一件玄色五彩金遍邊葫蘆樣鸞鳳穿花羅袍,一套大紅段子遍地金通袖麒麟補子襖兒,翠藍寬拖遍地金裙,一套沉香色粧花補子遍地錦羅襖兒,大紅金皮綠葉百花拖泥裙。其餘李嬌兒、孟玉樓、潘金蓮、李瓶兒四個,多裁了一件大紅五彩通袖粧花錦雞段子袍兒,兩套粧花羅段衣服。孫雪娥只是兩套,就沒與他袍兒。須臾,共裁剪三十件衣服,兌了五兩銀子,與趙裁做工錢。一面叫了十來個裁縫,在家儹造,不在話下。正是:

    「金鈴玉墜裝閨女,  錦綺珠翹飾妹娃。」
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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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麵筋泡水切成塊條,在油鍋中炒熟

[2]方形或圓形的糕餅

[3]方形或圓形的糕餅

[4]白酒類,蒸餾而成,性質強烈

[5]一種內府造的酒,又稱竹葉青。以竹葉煎汁釀酒,可以治療風熱病

[6]重陽節飲菊花酒是古代的習俗。菊花酒的作法是將菊花榨汁與酒麴一同釀造

[7]重陽節飲菊花酒是古代的習俗。菊花酒的作法是將菊花榨汁與酒麴一同釀造

[8]葡萄自漢代傳入中國後,不久就有釀造葡萄酒的紀錄。本地所產的葡萄酒品種與產地都很多,在明代晚期已經出現西洋葡萄酒

[9]重陽節飲菊花酒是古代的習俗。菊花酒的作法是將菊花榨汁與酒麴一同釀造

[10]凡是長江以南各地所產的酒都稱為南酒。主要是北方人的稱呼方式

[11]一副豚蹄前後四隻

[12]又稱頂酥餅。以餅之頂多層,中實果餡得名

[13]以松花和蜜或者糖製成之餅

[14]以麵粉或糯米粉至成的甜糕,表面印有壽字。祝壽用,取萬壽無疆意

[15]花捲之類的捲餅

[16]古代棺材和蓋接縫的榫頭。古代大試時會贈送考生筆與定勝糕、粽子以喻必定高中。

[17]浙江金華出產的名酒,由穀類製造,色黃而味醇

[18]芝麻油。中國北方把食用植物油通稱香油

[19]芝麻油。中國北方把食用植物油通稱香油

[20]骨禿亦作骨都,原為圓形突起物。此處是指燒肉骨頭

[21]以顏色分酒類有白酒與黃酒。黃酒指米酒類,名清時期以紹興酒與金華酒最為有名。

[22]酸筍是南方出產的筍。以酸筍做湯可以開胃解酒

[23]凡是長江以南各地所產的酒都稱為南酒。主要是北方人的稱呼方式